右边的世界 第36章 泡影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工地离城边有段土路,三位医生心情沉闷地拖着空车走在前面,我们几个则开心地跟在后面。可是很快就心凉了,因为去酱醋厂必须穿城而过,进城后,人们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覆城不大,走在路上很容易碰到熟人。不过去的时候还算好,因为我们身上并不脏,另外两手空空跟在他们后面走,人们未把我们看成坏人。

  可是返回时就难堪了。刚才说过,我们任务是从酱醋厂锅炉房将烧剩下来的煤渣拉到医院工地。不干不知道,干了吓一跳,一会儿工夫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并且扬起的粉尘直往鼻孔内钻,车未装满,人早已不像人样,浑身上下全是灰,要不是两只眼睛还在眨动着,别人还以为我们是怪物呢。

  烧锅炉的师傅告诉我们,说煤质太差,里面泥的成分多,因此铲起来就会尘土飞扬。

  幸亏师傅心好,给了我们一盆水让我们洗去脸上的汗尘,否则我们只能灰头灰脸地走出去。

  进城后,三个拖大车的“坏分子”和三个推大车的“坏孩子”走在马路上非常扎眼,加上身上脏污,所以在路人眼里我们肯定是些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是一伙必须接受劳动改造的对象。果然如此,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们,并且指指戳戳、议论纷纷,有些小孩竟跑过来朝我们身上吐痰。

  可恨的还不只这些。有一天,当我们走到煤球厂附近,几个跟我年龄相仿的捣蛋鬼向我们围拢过来,他们不仅动嘴,还动手,追在我们后面骂,并且不断地向我们扔泥块。我对耿医生说:“你把大车停下来,日妈的让老子去揍他们一顿。”

  他没回答我,仍旧拖着大车往前走。

  不管你了,有力气你就拖吧。可是车上装得太满,仅凭他一个人哪里拖得动,他吃力地往前撑了几歩,不得不停下来。

  朱、马二位也很恼火。听我这么一说,他们立即响应,丢下大车跑过来。

  三部大车被迫停在路边。医生们不想看到我们招惹事非,薛、秦二位赶紧跑过来拉住我说:“算了吧,小成。能忍则忍,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你就让他们点吧。”

  对我来讲,这种事情无法忍受。当想到他俩都是长辈,又是初次相劝,也就忍住。我对朱、马摆摆手,叫他们仍去推车。

  可是忍让并没换来安宁。那帮孩子不但没有停止进攻,反而还壮大了队伍,由原来的三四个扩大到七八个,人多胆更大,骂声越来越高,骂的内容也更加丰富。可恨的是“武器”也在不断更新,原先是在扔泥块,后来变成扔石子,现在又从停在路边的煤车上抓起煤球向我们扔过来,他们真把我们当成阶级敌人在打。

  “三位医生,”我说,“你们赶紧躲到对面巷子里去。”接着又指挥二位小兄弟,“马授、朱非,我们退到大车后面。”

  三位医生被砸怕了,个个都抱着头跑进高家巷。

  这几位一离开,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跟他们干了。

  对手不一样,玩的形式也不同。以往打架我们都是动真格地徒手搏斗。今天跟这帮毛毛虫则在玩“游戏”。他们躲在煤车后面向我们扔煤球,我们藏在大车后面向他们扔煤渣。刹那间,煤球、煤渣满天飞,吼声、对骂声吵成一片。太新鲜了,此刻我感到一种少有的兴奋。转头再去看看二位,他们也是嘴不停手不歇,打得起劲。

  正当我们玩得起劲时,薛医生在大声地喊叫:“小成,你们不能再打啦,这样打下去,我们上午的任务还能完成吗?”

  难怪他们着急,我抬头看了一下钟楼上的大钟,哎呦,已快九点。上午第一趟任务还没完成呢。于是我对朱、马说:“你们蔵在车子后面使劲扔,让老子冲过去将他们赶走。”

  马授说:“这不行,他们有七八个人,你一个人上去肯定吃亏。”

  我一听笑了,说:“你没看到他们都是些什么鸟人吗?像这样的黄毛鬼,再多几十个又有什么用。我看你们也没怎么打过架,所以不知道这里面的名堂。放心吧,他们不会碰到老子一根毫毛。”

  “不行,”马瘦说,“要上大家一起上,否则别人会说我们是胆小鬼。”

  朱非也不示弱,说:“是啊,有你在前面打头阵,我们还怕什么!”

  “好吧。”我说,“各人都把大锹抓在手上,老子喊一声杀,你们就跟在老子后面往前冲,冲的时候大家都要大声地喊叫,这样才有气势,我估计不等我们靠近,这帮鸟人就会逃命。不过有一点你们可要注意,万一他们有人跑得慢,你们千万不能真用铁铲砸他们。否则要惹大祸,如果抓到俘虏,你们就交给老子处理吧。”

  当他们举起铁铲时,我大吼一声:“冲啊!杀啊!”好家伙,三个人像离弦的箭,举起铁铲饿虎似的扑过去。不出所料,对方撒腿就跑,跑不及的两个竟吓得跪地求饶。

  马授肥胖跑不快,我让他看住这两个家伙,随即跟朱非去追那些逃跑的小子。大概追出去百十米,直到不见他们人影,这才和朱非笑着走回来。

  路上,我跟朱非说:“等会老子假装用铁铲砸那两个东西的头,你就上来阻拦我。我把铁铲放下后,你先说几句吓唬他们的话,然后再劝我把他们放掉。好人留给你做。”

  朱非高兴地说:“好的。”

  马授不停地在那两个孩子的脸上抹鼻子,以此羞辱他们。而薜、秦两位医生则在一旁劝阻。

  我上去把两个家伙揪起来,并且抓起铁铲就往他们头上砸。这下子可把他们吓坏了,其中一个喊了一声“妈”就倒在地上。医生们也被吓懵,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这时朱非赶紧抓住铁铲说:“饶他们一次吧……”于是我将铁铲扔在地上,朱非又将躺在地上的小子拉起来说道:“今天老子放你们一马……放你们一马……”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并揪住那个小子说:“不宰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回去好跟你们那帮畜牲传话,叫他们以后别再跟老子作对,否则将你们的脑袋瓜子剁下来当尿壶使,你信不信?”

  “信……信……我……我这就去跟他们说。”

  这一位已吓得话都讲不利落了,看他这种可怜样,我真想给他一巴掌。一想算了,像这种老实的孩子,你就是把他揍扁他也硬不起来,于是搡了他一下说:“滚吧!”

  我们胜利了,朱、马两个乐得屁颠屁颠,而薛、秦两位医生却吃惊地看着我讲不出话来。那位烟鬼呢,则站在一边吞云吐雾,眼前发生的事情好像与他无关。后来当我们上路时,他对我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讲。我呢,也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

  不过从那以后他开始跟我讲话了,后来彼此间渐渐地热络起来。有一次我问他那次哼是什么意思,他说这还用问吗,欣赏你机智,佩服你勇敢。

  胜利归胜利,可是我的理想也就此破灭。本来我是想钻进工人阶级队伍中去的,可是在现实面前,那只是一个梦。

  自此一斗,像类似的麻烦事少了许多。除了人们还在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们,偶尔还会有些小孩骂上两句,基本上不会再有人用器物攻击我们了。可是,这种太平日子并没让我们觉得轻松。活计太苦太累了,加上天气寒冷,大家都感到十分难熬。

  以前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一绕一天,转眼一年。可自从干上这桩工作后,只感到时光流失得太慢、太慢,每天都期盼着太阳早点下山。

  汤文i革真狠,他分给我们的工作不是拖,就是抬,要么是扛,反正没有轻活干。就说拖煤渣吧,这可不是一项轻巧活儿。除了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外,里面的内衣内裤全部湿透,就连脸上流下来的汗水也都是灰褐色的。天好也不是,天孬也不行,晴天尘灰太多,擤出来的鼻涕里面都是灰,我们年少的几个还好,岁数大的两位经常被呛得咳嗽不止。要是遇上下雨天,那就更加遭罪。尘灰虽然没有了,可是经过雨淋的煤渣又增加重量,同等体积的煤渣要比平常重上数倍。而那位狠心的家伙却不管这些,照样要你把大车装得满满的他才认可。否则放工后三位医生要被罚读《毛泽i东选集》两小时,我们呢,也得站在一边当陪读。俗话说,雨中背稻草越背越重。一路下来,车胎会渐渐地扁下去,要是再遇上大风天,那我们就得跟它玩儿命。前面的人必须拼命拖,后面的人则要死命推,不到百米就得停下来歇歇。遇到爬坡、上桥,那我们就是把吃奶的气力用上也推不上去。这时,只能依靠团结的力量互相帮助。好几次车胎都被压爆,而汤却一点不动容。

  那时我们穿的雨衣都是用塑料纸缝制的,风一吹就往上飘,根本抵挡不住雨水,要不了多会儿,身上全被淋湿。再说脚上吧,补了几个疤的矮帮胶鞋早已被雨水灌满,两只脚踩在冰水里刺骨难受。南方空气潮湿,零度以下就已经很冷了。在这零下五六度的风雨天里,谁受得了。要是再碰到下雪天,那就更惨。

  以上还算好的。后来又要我们去拖水泥,拖生石灰……

  对我们来讲,这哪里是在工作啊,简直是在活受罪。医生们说汤文i革心如蛇蝎,我觉得他们讲得一点不过分。

  总之,没干多少天,我们的手、脚、耳朵已满是冻疮,并且手和脚上已裂开一道道的口子,有的裂口像婴儿嘴一样,让人看了都觉得瘆人。劳动时,难免不碰触它,好几次我们都痛得坐在地上不想起来。后来还是医生们给了我们一些白胶布,用它贴在裂口处,这才感觉好受点。

  每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精疲力竭。一到家,三扒两咽将晚饭吃完,然后脚也不洗就爬上床呼呼睡去。

  有一次我刚入睡就在做恶梦,梦中有人在剁我的脚……当我惊醒后,看到两只脚已伸在被子外面,母亲正在用热毛巾裹住它为我温脚。待脚上的皮肤松软下来后,母亲又用河蚌油往伤口上涂抹,我看到母亲的眼泪掉落在我的脚上。

  有一次耿医生问我:“你说世上什么最痛苦?”

  我说:“遇上司令这个狗i日的最痛苦!”

  又问:“世上什么最幸福?”

  我说:“全家人聚在一起最幸福!”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感觉最温暖呢?”

  “我认为油灯下,妈妈用热毛巾捂我的脚最温暖!”

  接着又问:“什么事情最能使你感动?”

  “这个嘛,”我说,“妈妈的眼泪最让我感动!”

  其实,苦累对我们来讲还不是最难受的,让我们更接受不了的是人们看我们的那种眼神。自从那次打斗以后,我每天都在想:难道我们就永远处在这种屈辱的环境中工作吗?另外,两位小伙伴已多次跟我说不想干了。尽管每次我都耐心地把他们劝留下来。但是,他们的态度多多少少也在动摇我。

  不过人大概都是这样,时间一长有些东西也就麻木了。后来我们也跟医生们差不多,已能面对现实去承受他人指戳,除非有人再用器物攻击我们。

  尽管苦,我在家里却从来不吭一声。可是我这种倦态又怎能瞒住母亲。她多次阻止我不让我干,而我总是跟她软磨硬泡地坚持了下来。

  苦熬了一个月,终于等到发工资的这一天。当“沉甸甸”的九元“大洋”捧在手上,真有一种烫手的感觉。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挣钱,我把它蔵进棉袄里面的袋子里。

  回家的路上我时刻惦记着它,一会儿伸手进去摸摸,一会儿又掏出来数数,真怕丢掉。二爹说得对:“穷人发财如受罪!”

  往日回家时两脚像灌满铅似的不知有多么沉重。今天不了,一身轻快,并且还走走跳跳。路上我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怨气、劳累全跑了。俗话说:人霉瞌睡多,财来精神长。还真不假。我在想:回家后把它捧给妈妈,她肯定会很高兴。

  门开着,母亲已经到家。我快步跑进去,一股难闻的煤气味直扑过来。母亲正在往炉子里添加煤球。我跳到母亲面前,开心地大叫一声“妈!”

  母亲见我这么高兴,问道:“碰到了什么好事,把你乐成这样?”

  我没回答,慢慢地从棉袄里将钱掏出来,随即往桌上一甩,说:“妈,今天我领饷。你看,这是九块‘大洋’。”

  甩钱的感觉真爽。我抓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将一大碗温开水灌进肚里。

  本以为母亲会高兴,然而并不是这样。她把粥锅端到炉子上,接着又去勾炉膛里面的煤灰,之后两手又在围裙上揉搓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来看看桌上的钱。她伸手将钱捏在手中,但很快又把它放回原处。

  我拖了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此刻我多希望她能高兴啊!可是母亲只是淡淡一笑说:“你已经长大了,已经能为家里挣钱了。”

  她的语气很低沉,不过能淡淡一笑已经很不容易了。只可惜笑容只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随即眼睛便开始湿润,嘴唇还在颤动。

  这种反应让我很失望,今天可是我第一次挣钱回家。

  “你为什么不高兴啊?妈。”

  她沉默了一会儿,伤感地说:“妈觉得你真可怜!与你同龄的孩子都在学校里念书。可你呢,这么小就被迫走出校门,天天在外面做苦工……”接下来几乎哽咽,“我这个当妈的不仅没给你带来幸福,甚至都不能保护你,让你承受着成人都难以忍受的精神压力和劳役般的痛苦,难道我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就是让你跟着我们一起受苦的吗?是我们害了你啊……”说到这里,她已讲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