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终于过去,暖春也已走完,接下来进入亦喜亦优的夏天。夏天里干活的好处是热狠了我们可以跳到河里凉快凉快,坏处是几乎每天都在阳光下暴晒。
礼拜天下午,我们从东门建材公司装了三车油毛毡拖往工地。到了厮踏桥,我们将大车停靠到路边树荫下休息。不由分说,我们三个小的赶紧脱去衣裤从桥上跳下去。三位医生则从河沿下到水边的一块洗衣石上擦身。
水面上已有五六个剃光头的孩子在打水仗,他们可能认识我。因为我感到这些人正在用眼睛瞄着我。不管他,我带着朱、马向定慧寺方向游去。
当我们回游时,在拐弯处看到三位医生被困在洗衣石上,这时那几个光头正在用水底污泥威胁他们不准上岸。
面对这种情况,我对伙伴说:“赶快上岸,你们跑过去用泥团、瓦片将这帮畜牲打闷到水里。我去把医生们救上岸。”
一阵猛砸,小子们全都潜渡到对岸去。于是我赶紧叫医生们洗去身上的污泥,然后护着他们上岸。
可是,当我们换好衣服准备走时,那帮人却气势汹汹地向我们走过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抓着一根树棍。
为首的那位长得很健壮,首先发话的也是他。他摸着头上的疼疙瘩说:“你们三个给我听好,日妈的从来没人敢在我贾宝身上动一根毫毛,你们胆子真大,竟敢把老子头上砸了个肉瘤,说吧这事怎么办?”
这帮光头是从哪里来的?自称贾宝的这一位口气这么大,他是哪方魔王?
医生们怕把事情闹大,赶紧上来劝阻。可是,尽管他们把好话说尽,但对这些人来讲却毫无作用。他们不仅推搡医生,有一个突额暴眼的家伙还在叫嚷:“你们这些老牛鬼蛇神都给我滚到一边去。再啰唆,老子就砸烂你们的狗头!”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跟造反派讲得一模一样,看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不过,我不想跟他们对抗,尽量地克制住自己,因为不能因为打架而毁了这份工作。
医生们被迫退到一边去。我拿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姿态对他们说:“各位兄弟,我对不起你们。刚才是我让他们扔瓦片的,都是我不好,我向你们赔礼道歉。”
本以为这样做可以了结,可是这帮家伙并不罢休,贾宝嚷道:“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头上被你们砸了这么大的瘤子,你就这么头一点了事,日妈的你想糊弄老子吗?”
我忍气吞声地问道:“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他十分蛮横地说:“很简单,我们头上有几个瘤子,你们头上也要有几个瘤子。”
医生们见势不妙,又过来赔好话。这时,薛医生用近似求饶地口气跟他们说:“小兄弟,你们就放过我们吧。可不可以开个价,一个瘤多少钱,我们赔你。”
贾宝大骂:“去你妈的,你想用金钱腐蚀我们吗?再啰唆看老子抽不死你。”说着,便把他推倒在地。这时朱非、马授赶紧上去把他掺扶起来走到路边去。
放在过去,我肯定要跟他们拼命。可是此刻不似往日,我不仅要考虑医生的感受,同时也要顾及这份工作,因此不想把事情闹大,硬是咬牙忍了。
我问他们:“招呼我也打了,钱你们又不肯要,难道你们真要敲打我们的头吗?”
贾宝阴笑两声,随即咬牙切齿地说:“不错,就是要敲你们这些狗i日的头。六个人都把头低下来,每人头上让我敲一棍子,这件事就算两清。”
我嗓子高起来:“我说不呢?”
贾宝扬扬手中的棍子:“那就问问它吧。”随即又转身问他的同伙,“兄弟们,你们说呢?”
这帮人齐声吼道:“决不能放过这帮牛鬼蛇神,不低头就砸烂他们的狗头!”
至此,事情已无从商量,于是我骗医生:“你们都退到路边去,让我再跟他们商量商量。”
接着又对朱、马二位说:“看样子老子闲了多日的手,今天要‘锄草’了。这帮小子不好对付,你们靠着我反而碍事。跟医生站到一起去吧,万一发生特殊情况,你们拉着他们赶紧跑。”
可是他们不走,我急了:“再不滚,老子抽你们。”
见我动怒,他们只好退到一边去。
孤身一人好办了,我问贾宝:“讲吧,‘什么价’?”这是黑话,道儿上的意思是这架怎么打。
没想到他却不明白,眨巴着眼睛问我:“你讲的什么鸟东西?老子听不懂。”
看来他道行不深,我两手一抱说:“现在就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你看怎么办吧?”
这下他清楚了,只见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小子想逞英雄吗?好,老子今天就成全你。”接着便吆喝手下人,“兄弟们上,今天我们就专打这个为首的小反革命。”
在贾宝的号令下,所有人都举起树棍向我砸来。我躲闪不及,背部挨了一棍子。这一棍子打得不轻,背脊上火辣辣地痛。
几棍子加言语上的攻击,彻底把我激怒了。我打消了所有顾虑,跑到车前迅速地从车杠上抽出一根锁车的铁链子,并飞步向他们扑过去。这时耳边传来医生们的喊叫声:“小成,不能啊!这样要出人命的……”
此刻,我哪里听得进他们劝阻,大吼一声:“老子送你们上西天。”随即眼睛一闭,一铁链子扫过去。
一声惨叫。我睁开眼一看,冲在前面的贾宝已被撂倒在地,只见他左小腿肚上血流如注,绽开的肌肉惨不忍睹,疼痛使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这家伙还算勇敢,虽然痛,但只喊了一声就强忍着不吭声了。
贾宝倒下后,其他五个人都被吓住。他们扔下手中的“武器”,全都围上去。
这下子可把医生们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查看伤口。结果还算好,耿医生说骨头应该没断,就是伤口太大,得赶紧去医院缝合。
接着他又返身去把常带在身边的小药包拿过来,并从里面抽出数块医用纱布按扎在伤口上,转头又对站在一边的马授说:“你紧压住纱布,别松手。”
薛医生他们迅速地卸空一部大车,于是我们赶紧将贾宝抬上去。因为马授不能松手,因此他也坐上去。不容多想,我拖着大车就去医院。
路上,朱非结结巴巴地跟我啰唆了许多,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
到了医院,耿医生拿来一副单架,大家七手八脚地将贾宝抬进手术室。这时,耿医生对在场的一位医生说:“你们赶紧给这孩子处理伤口,费用全由我负。”
因为他们之间很熟,所以三位医生留在里面,我们则被请出来。
门外,一边站着五个光头,另一边站着我们三个。彼此仇视,如同敌人。
“汤司令!”有人叫了一声。
我循声望去,汤文i革正向我们这边走来。有人已经把刚发生的事情捅到他那里,这会儿他正为此事而来。我想:“这下完了。挨训不说,很可能工作也要泡汤。”我慢慢地站起来,等他训责。
那个暴眼的光头也跟着站起来,并且还对汤叫了一声:“叔叔!”
可是汤既没搭理他,也没训责我,而是直接进了手术室。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里面的人都走出来。我凑上去问耿医生情况如何,他说骨头没断,伤口处理得很好,总共缝了十五针。
这时,汤文i革终于开口,他吩咐三位医生和朱、马去处理路边的货物,让我和那帮肉头抬着贾宝跟他去办公室。
司令部设在原医院工会活动室里,一块“白衣红心造反司令部”的大牌子竖在门框左边。推开门,贾宝那帮兄弟迫不及待地催我快把单架放下来,然后都跑到吊扇下面吹凉风去。
贾宝愤怒了,吼叫道:“你们这些怂人只晓得自己凉快,就不晓得老子又疼又热吗?”
汤很生气,怒斥道:“你给我少在这里撒野。现在知道痛啦,当初用棍子抽人时,怎么就不知道别人痛呢?”
贾宝不再开口,他又指着另外几位说:“你们几个也太自私,自己兄弟都不管,还称兄道弟呢,快把他弄到吊扇下面去。”
接着他又回过头对贾宝说:“事情过程我已清楚。首先是你行事方式不够正确,对付阶级敌人绝不能手软是对的。但是,用什么方式去对付他们还得讲政策。**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所以在对待敌人这个问题上我们绝不可以采用下三烂的手段。再说你们做事也得分清敌我,他们三个(指我和朱、马)可不是阶级敌人。”
他又指着我说:“你也不对,你们之间都是阶级兄弟,你怎么可以对他们下手这么狠呢?当时你手中没抓把枪,否则我看你会对他们开枪。你等着吧,我绝不会轻饶你。”
“总之,”他概括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件事情你们双方都有责任。不过我考虑到你们还都是些孩子,肯定付不起医疗费,所以,所有治伤费都由我院承担。”停顿了一下又对贾宝说,“我已吩咐下去,以后你可以直接到我院门诊部挂水、换药、拆线,这些全都是免费的。”接着又把一张处方单递给他们:“这是青霉素处方……这会儿你们就去拿药给他挂水。水输好了,让成一悬叫部三轮车送他回去。还有什么要讲的吗?没有,就这样吧。”
不知是畏惧,还是已经满足?贾宝乖巧地回道:“我听你的。”
此刻我在暗喜:既不要耿医生付费,又不要我承担责任,这小子被我打得冤啊。于是我开心地跟他们将贾宝抬出去。
“小赵别走,我有话跟你讲。”汤把那个叫他叔叔的暴眼小子留了下来。
难怪他叫他叔叔,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三轮车夫将车停靠到输液室门口,我将贾宝抱上去。待他坐好后,我跟他说:“明天你什么时候过来挂水?”
他问:“你小子什么意思?”
“我想过来送点钱给你。”
“钱,你小子想得太简单,日妈的钱就能了事吗?”
“不要拉倒。”我说,“老子还怕钱没处去吗?”随即向他拱拱手,“那就后会有期吧。”
然而他却一把揪住我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不就是那个被人打断爪子的小子吗?没什么了不起,等老子伤好后一定来找你算帐。”
我会怕你吗,甩开他说:“好啊,老子等着你。”
这时那个被汤文i革叫作小赵的跑来叫我:“姓成的,汤司令叫你赶快过去。”
我瞟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我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进司令部。这时,耿医生正激动地在跟汤文i革讲:“……惩罚我吧,你不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去跟一个孩子算帐。”
汤怎肯听他支配,大声地教训他:“我这里的事情由得你来管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好好改造才是你的本分。给我出去。”
耿医生感到很无奈,只好气愤地走了。刚出门又转身看看我,眼神中露出愧疚。
接下来汤该收拾我吧,可他没这么做,而是温和地说:“坐过来吧,我想跟你好点谈谈。”
这种态度使我很诧异!我疑惑地站到他的办公桌子对面。当他看我愣在那里时,便起身转过来将我按坐在椅子上。
“小成,”他说,“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今天这场恶斗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你才十四岁,胆量就如此之大,我很欣赏你。小时候我也是一个打架王,不过与你比起来还差一截。今天你能面无惧色与六个手拿木棍的孩子打斗,最终还能将他们打怕,当初我可做不到这一点。当然,你使用的手段是狠了点,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你也只能如此。本来我可以奖励你,只可惜你打错对象……”该打谁他没说,随即便改口,“嗯,不管打谁,总之打人肯定不对。以后遇事可不能这样鲁莽,非得动手也要分清敌我。你知道那个叫我叔叔的小家伙是谁家的孩子吗?”
看来他并无责怪我的意思,于是我不屑一顾地说:“我哪晓得那个秃驴是从哪个狗圈里钻出来的。”
“放肆!”他说,“今天你幸好打的是贾宝而不是赵光,否则这会儿你就不坐在我这里了。跟你讲吧,赵光可是‘农总司’(农民造反总司令部)赵司令的大公子,假如你把他打伤,他家会放过你吗?”
“哦,你说的这个畜牲就是整天拿着大喇叭到处喊叫的赵大司令的狗崽子呀。老子是个害人精,儿子也在外面欺侮人,他在仗他老子的势吧。不放过我又能怎样?抓去杀头吗?他们先动手打人还有理呢。”
此话刺到他的痛处,于是他穷凶极恶地训斥道:“胡说八道、信口雌黄。那是害人吗?那是无产阶级对剥削阶级专i政,是贫下中农对地主富农的清算。你立场站到哪里去了?难怪你今天为了保护几个右i派分子,竟然对自己的阶级兄弟大打出手,问题就出在你的思想和你的立场上。”
此人善变,态度马上又转变过来。他倒了一杯冷开水递给我,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小成啊,正因为你出生好,所以今天我才这样庇护你。你很勇敢,也很坚强,不怕苦,不怕累,不愧是无产阶级的后代。多好的一棵苗子啊,今后只要你能站稳立场,多为党和人民讲话做事,将来你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没想到当初我那句谎言竟给我带来好运。在他心里,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是革命的种子。
接着他又问我:“你对现在的工作满意吗?”
我说:“也满意也不满意。”
“满意什么,不满意什么?”
“满意是每月能拿到九块钱,不满意是工作太苦。”
“那你想不想改变现状?”
想不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于是信口回道:“有本事的人多的是,哪轮到我去改变它。”
“胡扯。我问你是不是想有一个轻松点,稳定点的工作干干。”
“哦,你问我想不想有个好工作啊!有时也去瞎想。可是想又有什么用呢!我妈说人要认识自己,像我这种人能有这种臭苦力活干干就不错了,日妈的别去想那些没核枣吃。”
他却不以为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话可不能这样讲,凡事在于自己努力,当然光靠努力而没机遇给你也不行。不过首先还得靠你自己努力。你知道我刚进院的时候做什么吗?每天挑着饭担子来往于各个病房,医生护士哪一个看得起我,有时病员都会向我发火,可我现在不照样当上领导吗。之所以我把你留下来谈谈,因为我想帮你一把,有朝一日我要你成为一名坚强的革命斗士,让你成为我手下的一员干将。就目前而言,你还小了点,还应该在工地上锤炼一段时间,可是光把活干好还不行,主要还得思想好、觉悟高、对敌人狠,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好好地把握住自己,别错过机遇,不要辜负我对你的希望,要知道,我这里太需要你这样的人了。听懂了吗?”
对我来讲,他讲的这些让我又喜又忧。喜的是真能进红旗医院就太好了,哪怕做他原先的那份工作我也很满意。忧的是他说要我成为他手下的干将,会不会要我去为他整人呢?难道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要去对付像父亲和耿医生之类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吗?不过他今天为我所做的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于是起身道谢:“谢谢司令!我好走了吗?”
“别忙,再坐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只好又坐下来。
“从明天起,你每天上午早点上班。以后,工地办公室的卫生由你来搞。”
我皱皱眉头。
他看我不高兴,说道:“别紧张,不会叫你白干。每月外加你一元工钱。”
有钱加,我面露喜色。
“不过钱不是主要的,”他说,“重要的是我对你的信任和重用,你能体会到这一点吗?”
重用不重用倒无所谓,主要是每月能多拿一元钱。我愉快地答应下来。
接下来他又关心地说道:“快五点了,工地你就不要再去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当我刚刚站起来,他又告诫我,“我跟你讲的这些东西你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出去。倒不是不可告人,而是我要看看你这个孩子的口风紧不紧。假如你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你就前途堪忧了。”
“司令放心。日妈的我可不是那种不知香臭的人。今后只要你不肯我说的话,我绝不会出去瞎嚼半个字。”
这种表白使他很满意:“这就对了,这把钥匙交给你,明天上午就去打扫吧。”
待我接过钥匙后,他又说要送样东西给我。随即便从抽屉内拿出一本崭新的《**语录》递给我:“这是一本最新出版的《**语录》,上面还刊有林副主席撰写的再版前言呢!”
我接过它如获至宝,连说几声谢谢,然后开心地跳出司令部。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这么交谈,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这么友好。
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尽管我在思想上有短暂迷乱,但毕竟我跟他阶级立场对立,因此头脑很快就清醒过来,心里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听他的。”不过能得到他宽大处理,以及还赠送我一本崭新的红宝书,我仍感到很高兴。因此刚出院门就乐滋滋地唱起一首刚刚流行开来的红歌:
“**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坎里头热乎乎!哎……好像那春天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啊!小苗穿上了露水珠啊!**的思想滋润了我,我干起革命劲头儿足……”
这时我并没回家。我知道,同伴们肯定在为我担心呢!于是,立即向工地跑去。
很远就看到他们站在大门外向我招手。
一见面,马授急切地问:“司令怎么处理你的?你还能跟我们一起干活吗?”
我想逗逗他们,于是收住笑容懊丧地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会儿我是来拿饭盒子的。”
“这个鸟司令太不讲道理!”从来不讲脏话的马授,嘴里竟也蹦出个草字。
“这样也好,”朱非插话,“大家散伙吧,这种牛干的活儿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三位医生感到很内疚,薛医生深情地说:“小成!你都是为了我们啊!”
我笑着说:“你们真蠢,日妈的天底下哪有人敢惹老子?我不是又回来了吗?”
薛医生根本不信我的话,叹叹气说:“哎!到这个时候你还跟我们说大话,就他这种人能不处分你吗?”
下面我把话讲得更大:“骗你们就不是人养的。日妈的想整老子,司令还嫩了点。”
这时朱非插上来:“牛i逼哄哄地吹上天,吹牛哪个不会?我告诉你,前天司令还跪在我面前叫了我三声老子呢!”
“好啊,”我抓住他说,“走,我们去找你那个司令儿子吧。”
他哪里敢去,可嘴又不肯服软:“嗳,嗳,嗳,你把手放下来好不好?你说的话我全信好吗?我晓得汤司令不敢惹你,而且还追在你的屁股后面等着舔你的肥屁眼呢!”
我抓住他的颈项皮说:“放你娘的屁!再嚼,老子就扁你。”
这一骂,他挣脱我的手,乖巧地站到一边去。
这时秦医生开口了,他慢吞吞地说:“这么说来,汤文i革还真没怎么你。刚才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他让医院免去贾宝所有的医疗费,又将你和贾宝各打五十板子。可是,耿医生为你求情却被他羞辱一顿。所以这会儿你能平安回来,我们怎能不感到奇怪呢?尤其你是为我们把贾宝打伤的,而他却轻易地放过你,难道他真有这种好心肠吗?你不觉得这里面蹊跷吗?所以这件事处理得很让人费解?嗯,不管怎讲,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这位老成持重的医生怀疑得很有道理,只是我不想把实情告诉他们。不过,我也不能什么都不讲,于是编了一段谎话:“司令对我说,今天谅我是初犯,以后……以后不能这样。从明天起,罚我……罚我打扫工地办公室……”
毕竟是在编谎,所以讲起来总不那么顺畅。不能再讲了,否则将要露馅,于是赶紧收住:“他对我就是这么讲的,信不信由你们。”
朱非头脑简单,大骂汤。而医生们似信非信,但没再追问。
回家的路上,过了枯荣桥,前面就是雁桥巷,这时只剩下我和耿医生两个人。他问我:“你怎么可以把人打成这样?”
我说:“有什么不可以,老子在自卫反击你懂不懂?对付这种人就应该狠,日妈的你不把他打怕,他下次还会欺侮你。你等着看好戏吧,以后再遇上这种怂人,老子还会这么干,说不定会比这次抽得更厉害。”
他吃惊地看着我,接着狠批了我一顿:“小小年纪,竟敢做出这种无人性的暴力事情,并且还不知错,往后怎么得了。”
走了会儿,他又问我:“你可不可以跟我讲几句老实话,汤文i革到底是怎样放过你的?如果你觉得不便,可以不说。”
这个人讲话就是这么直率,从来不会跟你拐弯抹角。我犹豫再三,还是把汤跟我讲的东西全盘托出。
他听后并没感到吃惊,只是想了会儿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肯定不会把你所讲的东西告诉别人。不过此事重大,它不仅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将来还可能会牵涉到我们这些人,因此我就不好多讲了。这对你来讲这也是一件大事,有什么想法可以回家问问你的父母,让他们给你掌舵吧。哦,听说你家成分很好,父母解放前都是穷苦出身。是这样吗?”
这番话如刺我心,使我感到很惭愧,我问他:“哪个告诉你我家成分好的?我爸解放前是资本家,解放后政府说他是民族资本家,现在糟了,变成了反动资本家。我妈解放前是老板娘,现在已变成反动老板娘。你现在劳动改造还可以天天回家。我爸自从被那帮狗i日的二次抓走,到现在也没放回来。他还不如你呢!”
他很惊讶,问道:“真的吗?”
“骗你做什么。那天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才骗司令的。没想到他还当真。我晓得,如果他知道我爸是反动资本家,那么他今天绝不会饶过我,说不定还会把我送进文攻武卫蹲大牢呢。这件事情我不想告诉我妈,她晓得了可不得了,弄不好这份活都不肯我干下去。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还像以前那样干活,日妈的他司令就是对我再好,我也不会去做对不起你们这些人的事情。”
耿医生认真地听完我讲的每一句话,然后像在仔细地回味,以至于到了他家门口他还在继续往前走。
“别走了,”我提醒他,“你已经到家啦。”
他猛一抬头,说道:“哦,再见。”
刚才他对我讲了那么许多,当我把实情和心里话告诉他后,他却什么也不讲了。不过这次风波之后,他明显地对我关心起来,并且这种关心是全方位的,甚至连我母亲都没想到的地方他都为我想到了。我也不是一块木头,首先不再称他耿医生,而改叫他耿叔。另外,我也愿意听他的话,并且从上班到下班都紧贴着他。他呢,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彼此都会感到很开心。
尽管耿叔大我二十岁,但我们之间跨越代沟,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已结下深厚友谊,也可以说是阶级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