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世界 第39章 痛忆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说来也怪,同样的季节跟这次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也许是心里害怕吧,那次过来时,既是个大阴天,又听说里面有鬼,所以大家总感到林子里面阴森森的。”

  “我以为你天生就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孙猴王呢!原来也是个胆小鬼啊!”

  “也不能这么讲。其实后来我并不是因为害怕不来,而是心思全用在打架上。实话告诉你吧,有鬼没鬼我是半信半疑。你说有吧,我至今好像还没看到过。”

  “我可不信什么鬼、妖,我只怕人。我问你,是鬼可怕还是人可怕?”

  我想了想说:“我家从来没有吃过鬼的苦,却被那些狗i日的造反派害惨了!”

  “不对,鬼也害过你们。”

  我诧异,问道:“阳间里也有鬼吗?”

  “有。”

  “在哪里?”

  “就在我们身边。那些张牙舞爪、猖狂至极的造反派就是人间的鬼,他们是由某些阴谋家武装起来的活鬼。不过这些鬼远不止吓唬人那么简单,他们都是些拿刀动棍的活生生的刽子手,上奉圣旨,下接地气,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肆意凌辱。万事总得有个理由吧,他们的理由是:如不这样,国家颜色就会改变,红色江山将会不保……”

  “日妈的!”我骂道,“真是不顾我们老百姓的死活啊!老百姓想要吃点红烧肉,身上穿几件新衣裳,他们就说这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去批判你,斗争你。我上学的时候,那个‘红头’老师常跟我们讲,说宁可卫星上不了天,也不能红旗落下来;宁要社会主义一根草,也不要资本主义一筐苗。看来老百姓想要吃饱穿暖,还不晓得要等到驴年马月呢!日妈的不等他们斗够了,怕是老百姓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见我牢骚满腹,他又反过来安慰我:“不过你也不要过于悲观,依我看这种状况不会长久。既然发动文i革的目的是为了保卫红色江山,用他们的话讲,大乱才能达到大治,我认为一旦他们目的达到,肯定就会回过头来重新治理这个混乱的国家。历代帝王如此,现今的当权者也不会例外。到时候你天天都能吃到红烧肉,每天都会穿上新衣裳。”

  “真有这么一天吗?”我呆呆地问,“你不会在骗我吧?”

  他长舒一口气,说:“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但透过它,前面应该是光明的,你就耐心地等着吧。嗯,不跟你聊了,我要抽烟。”

  “小成,我几次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可你总是回避我。不会有什么难以启口的事情吧?”

  “跟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呢!”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想听就告诉你吧。不是我不想上学,而是那些混账东西把我踢出了校门。他们说我是黑五类子女,说国家不培养我这种反动阶级的接班人。刚离开学校的时候我还一肚子怨气,可时间一长,反倒觉得没学上真好。因为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跟人家打架,不再受学校的约束。可是,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就来了心思。看你这么有学问,开始慢慢地恨自己,恨那个女老师,恨一切毁了我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有一点我可想不通,你为什么如此憎恨老师?”

  “其实我也不是所有老师都恨,大多数老师我还是很喜欢的。只有两个老师例外:一个是我上三年级时候那个男班主任戴老师,我不喜欢,因为他只喜欢漂亮的女生和那些爸爸妈妈在县里当干部的学生。所以班干部的位置和好的座位全被这些人霸占了。另外一个是教了我半年学的女班主任伍老师,日妈的这家伙是个心狠手辣的造反派,专门跟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过不去,遇到不好的事情全往我们这些人头上掼,班上有五个像我这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女,个个都被她踢出了校门。”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不愿谈及此事。可是,你也没必要这么自悲,因为这些非你主观所为。”

  “是啊,人人都能像你这样看我就好了。”

  接着他又说:“另外,我觉得你们辍学的原因并不完全归咎于那个伍老师。很可能她在贯彻上面的指示精神吧。”

  “你不要为她讲话。那个姓伍的本身就是学校造反派的副司令,这些绝主意肯定是她们这伙人想出来的。所以,我在路上几次遇到她都没睬她。”

  这么一讲,他不开口了。

  过了会儿我问他:“看样子你的老师肯定喜欢你?”

  他很自豪地回答:“对。从幼儿园到上大学,所有老师对我都很好。当然,我也很喜欢他们。”

  “你福气真好!这么多老师都喜欢你,我就没有你这么好命!”

  “除了这两个老师,就没有老师对你好吗?”

  “也不是这样。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苏老师对我就特别好,她跟我妈讲,说这孩子非常聪明,中班大班就不要上了,直接进小学。进了小学后,虽然我在班上最小,但我的学习成绩却是上数的,所以一、二年级老师也很喜欢我,两年里我都是班上的干部。三年级起我开始倒霉了。因为那个戴老师看到我们这些普通人家的男学生就不顺眼,而见到那些女学生和妈妈老子是干部的学生眼睛就眯成一条线。遇上这样一个老师你叫我怎能不生气?我讲两个同学给你听吧。有个叫郑小旭的女学生,她爸在县里当县长,她成绩很一般,就因为她有这么个干部爸爸,加上她的样子又好看,所以从三年级头一学期开始,那个戴老师就点名让她当班长,另外从头到尾都把她跟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人坐。

  “还有一个男学生叫曲小练,他爸是副镇长,他是我们班上最会惹事的学生之一。他经常跟班里班外的同学打架,可是戴老师也不敢怎么他。后来实在闹得不像话,戴老师就把这些告诉他老子。这个镇长倒也不护短,回家后,在曲小练的屁股上狠抽了一顿。第二天一早,曲小练就到学校里找戴老师,说:‘从现在起我每天都跟人打架,你就天天上门告状吧,等哪一天老子的屁股上被打出老茧出来,就不怕你告状了。’这种事情要是放在我们身上,恐怕非得开除不可。另外戴老师还有个坏毛病,喜欢用指弯凿人的头,像我们这些他看不顺眼男学生没有一个没被他凿过。可是,像曲小练这样的捣蛋鬼,他就不敢凿,你说气人不气人。因为姓戴的叫戴可清,日妈的我们这些受害的男学生在他背后都叫他戴可恨!”

  “那四年级呢?”

  “四年级?日妈的四年级更加糟!班上来了一个坏透顶的女班主任伍老师。刚开始我还在想,女老师好,因为女老师可能会喜欢男学生。可是,这位伍老师不是这样,她祖上十八代大概都是贫下中农。她看一个学生好坏,不是看你品德和成绩,而是根据你家的成分来断定,像我这种黑五类的子女在她手上肯定要倒霉。现在想想,那个戴老师还不算坏,起码还让我们上学……哎,不说了,要说的话太多,像这样扯下去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还有五年级呢?”

  “你真逗!哪还有什么五年级!四年级勉强上了一个半月,学校就停课。大家在家玩了一年多,学校又通知我们回校复课闹革命。还没等到我去闹革命,日妈的我的学习命倒先被别人革掉了。哎,不能去想,想到这些心里就泛火!”

  我不想再讲下去,抓起那只注水的酱油瓶连灌几口。

  他觉得不便再问,说:“原来是这样,老天对你太不公平,怎么就遇上这样的年代呢?”

  之后,他又把话题扯到我父亲身上:“你父亲过去是资本家,解放前他从事什么行业?”

  我烦躁地回道:“耿叔!今天是你问我的,若是别人问我,日妈的我不把他踹得老远的才怪呢!”

  他觉得不可思议,问道:“这又何必呢?”

  “因为你问这些没有恶意。有的怂人就不一样,表面上看,他是在关心你,而实际上他们肚子里是在笑话你。还有的人巴不得你家天天被抄,个个被拉出去游街才好,这样他们才有笑话看呢!”

  他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当今社会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真心助人的少,喜欢看人笑话的多。兴在乐祸的人还算是好的,有些人却专做落井下石的混账事。”

  此刻我觉得真是遇上知音,便把家中的情况详细地跟他讲出来。

  “我家解放前在城里开酒厂,覆釜酒厂就是在我家的底子上建成的。抗美援朝的时候我爸是全县第一个带头捐款支援国家购买飞机大炮的工商业者。那时捐的钱可多了,我不想把数字告诉你,说了你会觉得我在吹牛。你想晓得就去查吧,反正文史里有记载。我爸对工人不坏,不像电影里讲得那些坏资本家怎么怎么残酷地剥削工人。在父亲被抓去之前,有一个原来在我家做工的师傅来我家玩,他讲:‘现在的日子并不比以前好过。以前在你们家又有钱拿又管饭。现在呢,哎……’正因为这些人不说我爸妈坏话,加上我爸在钱上也很想得开,大把大把的往外撒,所以解放后政府给我爸定了个民族资本家。”

  接着他又问:“解放后你父母亲做什么工作?”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我爸进了新成立的国营覆釜酒厂。当时政府对他还不错,给他一个副科长干干;我妈进了酱酒合作商店,当了个营业员。”

  “哦,当时的情况还不错。”

  我提高嗓门说:“是啊,现在就完蛋了,先是抄家,前后被这些怂人抄了三次……”我越说越气,“我看这些人还不如活贼扒手呢,扒手只敢偷偷摸摸地拿点小东西,可他们倒好,大白天里就来抢,只要是值钱的、好看的什么都要。我们站在旁边还不能吭声,要不然他们会连我们一起拖走。我真弄不懂,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继续讲。”

  “再就是批斗。就在红卫兵们回校闹革命的那个当口,有天早晨,我爸像往常一样去上班,没想到这一去就没能回来。接下来,我爸吃的苦可大了,过的日子连牛马都不如。最后被他们折磨成疯子他们还不肯放过他,还说我爸是在装疯卖傻,后来就连精神病院的医生都看不下去,出来证明我爸不是装病。这样,他们才允许我爸留在医院里治疗。后来我爸出院了,可是回家不到几天,又被这些狗ri日的抓走了。

  “再说我妈吧,她受的苦淹了心。其它我不多说,就讲一件事情给你听听。”我把那次石膏像事件叙述了一遍,他听后连连叹息,随后说道:“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的一位老师跟我讲过,说海里有一种鱼,这种鱼在生出小鱼后,为了让它的后代能存活下来,就把自己的身体给它的孩子啃食。某种意义上讲,你母亲不也在这样做吗?当然啦,天底下大多数母亲都会像你母亲那样做。所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类,母爱都是最崇高的。”

  “你们家兄弟姊妹几个?”他继续问。

  “总共八个,我最小,上面有六个姐姐和一个哥哥。”

  “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56年,我家酒厂倒闭,奶奶受不了气出病来。病好后,就带着大姐回了沭阳老家。二姐运气好,刚解放不久父亲就花钱将她送到一个有名的私人医生那里学接生,之后又托人让她进了覆东县人民医院。要是放到现在,她就不可能有这个好福气了。其他几个姐姐和哥哥可就惨啦,全下放去修地球了。我现在还不大,还可以跟你一起混,再过两年恐怕我也要去凿地球了。”

  听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先往前走了几步,后又紧握双拳,接着两拳相互击打了一下,然后回到原地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这时,他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随即又将剩下的半支弹向池塘,紧接着手一挥,愤怒地说:“这是什么世道?都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可如今鬼却变成人!像你家这种遭遇,全国岂止千家万家?比你家更惨的又知多少?那些被迫害至死的人甚至跟家人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永远地消失了……”

  看他怒成这样,我赶忙打住他:“耿叔,你可不要为我家那些破事伤神啊!”

  此话没起丝毫作用,相反地使他更加激动:“错了,并非只为你家,我也是在为我自己,为天下所有受迫害的人叫屈。我真想砸烂这个无道世界,只可惜我的力量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