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世界 第40章 离别之痛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待他平静下来,我问了他一个一直不好意思开口的问题:“耿叔,有件事情我早就想问你了。”

  “想问就问吧,别这么吞吞吐吐的。”

  “我爸被揪出来是因为他是‘反动资本家’,那些狗i日还说他是国民党潜伏在大陆上的特务。你好好的一个医生,怎么也被他们糟蹋成这样?”

  他看着天空,又低下头来说:“天色还早,你感兴趣那我就讲给你听。”

  接下来,他从他父母开始讲起:“我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解放前、解放后,父母一直从事教育工作。我们姐弟三人,我最小,上面有两个姐姐,姐姐她们一直都在上海,大姐在中学任教,二姐在一家食品厂当化验员。文i革刚开始,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思想茫然。尽管这样,我还是积极地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嘴里也会跟在他们后面高喊一些激进口号。后来觉得风向不对,一切非我想得那么简单,文i革的目的已不再局限在破四旧、立四新上,这股烈火也不仅仅只烧高层,它在迅速地向下面漫延,很快就烧到各基层,各领域,以及各个行业。因此我意识到这是某些政治人物精心策划好的一场残酷的权力斗争,是大批小丑的一次精彩表演,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血雨腥风,用他们的话讲,就是要烧出一个全新的世界。于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省,各市,各县,各级政府,工厂,学校,各行各业都迅速地行动起来……不闹它个天翻地覆,不把碍事的人通通打倒,他们决不罢休。要造反就得有组织,于是,各种名目繁多的‘造反司令部’遍地开花。在这种形势下我院也不例外,在汤文i革的策划下,他们很快就成立了‘白衣红心造反司令部’,正司令由戚进担任,副司令则是汤文i革本人。这么说你肯定要问,汤怎会屈居他人之下呢?这正是汤的高明之处。戚进原来是后勤上的一个门卫,因为他出身好,又是大老粗,加上他平时人缘不错,因此被汤文i革看中。在汤的指使下,他那帮兄弟连拉带劝将戚进请进了司令部,并把他推上司令位置,其目的就是让戚进在前面做他的挡箭牌。所以说,戚进这个司令只是挂个名而已。真正执权的,把坏事做尽的还是这个汤文i革。

  “司令部一成立,紧接着就是夺权。三个院长中两个被揪出来,另外一个靠边站。从此,院长室形同虚设,大权完全落在这帮人手里。在汤的带领下,这伙人整天吆三喝四、耀武扬威,今天抄你家,明天抄他家……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全院上下被他们搞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另外,汤还自封自己为总务主任,因为他晓得后勤这一块是肥缺,而他那帮爪牙也被他安插到各个部门。这还不行,更为荒唐的是,在我们外科手术的安排上他们也要插上一手……整个医院简直成了这帮人随心所欲的天堂。

  “这种乱象必将带来后果,问题很快就显现出来:医疗水平下降,医疗事故频发,这不仅使人民的生命财产受到严重威胁,而且医院和医生的声誉也受到老百姓的质疑。结果是病员受害,医生倒霉。事故一出,他们又会反过头来处罚我们这些做医生的,而他们自己却逍遥法外。曾经在我手上就出过一次大的医疗事故,等会儿我再跟你讲。

  “你知道汤文i革这个人的品行吗?他是本院招收进来的一个计划内临时工。长期以来他一直都在病房里为病员送饭。后来凭借文i革这股东风,摇身一变成了‘司令’。此人人品极差,可用八个字来形容:奸刁油滑,道德败坏。他利用手中的饭勺克扣病人的饭菜,反过来又用它去诱惑那些生活困难的女病员。一天深夜,他趁一位受他‘照顾’过的女病员的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偷偷地钻进去。进去后想与这位女病员发生关系,而这位女病员坚决不从予以反抗。那天夜里正好我值班,隐约听到有一种撞击声。于是走到门外细听,声音来自一间女病房,我走过去从探视窗往里看去,里面关着灯,只能模糊地看到两个人在床上搏击,这时我赶紧将门撞开,看见一个人从床上跳起来并迅速地从窗户上逃出去。我跑到窗口,借着月光清楚地看到此人正是汤文i革。当我转身打开灯时,那位女病员正倦缩在被单里抽泣,我走到她床边安慰她。她慢慢地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并神情呆滞地看着我。我问她那个人是不是汤文i革,她说不是。再问,她说没看清楚。我知道她害怕,所以反复做她的思想工作。可她死活不肯讲。这时,值夜班的护士跑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把刚才看到的一幕告诉她。她听后很气愤,于是我们当夜就把电话打到保卫科。保卫科的人过来找我做了笔录,第二天他们就把它呈送到院长室。老院长当时就把汤文i革叫去。此人很狡猾,他不但不承认,还反咬一口说有人想陷害他。无奈那个女病员坚决不肯出来作证,结果这件事情只好不了了之。从此,这个无耻之徒就对我恨之入骨。他造反起家后,第一个就把我揪出来。”

  “怪不得司令这么恨你。”我说,“原来是你不对啊!二爹说过,世上的男人有三恨:一恨有人砸他的饭碗;二恨有人抢他的孩子;三恨最不得了,就是有人夺他的女人。司令已经到嘴的一块大肥肉,却被你硬是给掏了出来,他怎会不恨你呢?”

  “别贫嘴,要是你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假如是我,这个狗i日的肯定没有好日子过。我会从窗户上跳出去追他,一边追还一边喊:快来人啊,抓汤司令这个狗i日的啊。不对,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司令。我就喊抓强奸犯啊!抓汤文i革这个狗i日的啊……等我把他抓到手,先狠揍他一顿,日妈的不把他打得屁眼冒烟,跪在地上求饶决不松手。然后还要他认罪画押,最后再把他送到派出所。你说,像我这样收拾他,这小子还能不认罪吗?”

  “是啊,我在此事的处理上确实有点欠缺,当时应该报警才对。让公安人员立即赶到现场,可能他就赖不掉了。否则……”

  “你也不要否则。”我抢过话说,“细想想你这样做也有好处,你要是像我说的那样干,现在汤司令还不知道会把你弄成什么样子呢。恐怕今天你也不会坐在这里跟我闲聊了。”

  “是的。我怎么觉得你正说反说都有道理呢?”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继续讲下去:“有句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汤文i革这种人就像狗一样,根本改不了吃i屎的本性。只要你放过他,他就会继续犯。从那次以后,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经常夜晚来病房里乱蹿,有时还会用一些低俗的语言去挑逗值夜班的小护士,后来竟发展到跟她们动手动脚,害得护士们都不大敢一个人值夜班。”

  “那你们医院里就没有人管他吗?”

  “怎会没人管呢,他的所为早就被反应到院长室,院长多次找他谈话,并对他进行严厉批评。可他嘴上承认得很快,每次都保证坚决改正。但是,走出院长室,还是我行我素,继续耍流氓。”

  “我就不懂了,你们院长也太没用,就连这么一个下流胚都治不了,还当什么院长?”

  “不是院长没用,是老院长下不了这个狠心。你上学的时候有没有一位姓汤的大爷去你们学校做忆苦思甜报告?”

  “有啊,”我说,“这个老爹去过我们学校好几次呢。他说他过去在地主家里做长工,怎么……难不成他就是汤文i革的老子啊?”

  “对。这位大爷是我院的一位老职工,汤文i革就是他儿子。”

  “哦,司令是汤老爹的儿子啊!哎呀,这个老爹可是县里的红人啊!以前的县委领导对他很客气,现在的造反派对他也很客气,怪不到这家伙这么嚣张呢!”

  “是啊,其实汤大爷这个人倒还不错,是个寡言少语、只顾做事的老实人。原先他也在后勤上,专门负责院里的一些日常用品的采购工作。多年来,从没听说他在经济上有一点问题。另外他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闲暇时总喜欢去帮助其它部门干活。所以,全院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正因为如此,老院长出于对汤大爷的关心和照顾,先后动了很多脑筋,才弄了一个计内临时工的名额给他儿子。此人刚进院倒也没觉得讨嫌,他父亲在全县出名后,他丑恶的本性就露出来了,他倚仗父亲的资本,认为自己根正苗红,就干起一些丑恶的勾当。这时,一般人劝说他根本听不进去,就是老院长的话他也当耳旁风。后来在民愤的压力下,老院长忍无可忍,于是警告他,如再不悔改,就会被开除,他这才有所收敛。为此,他也跟老院长结了怨。

  “再说他那张嘴,脏言恶语,阴阳怪气,要么不开口,开口必伤人。像他这样的人全院能有几个人看得起?在人们眼里他就是一只过街老鼠,十分讨嫌。有时候他也会嬉皮笑脸地跑到我们科室来转转,总想找人搭讪。其他医生会去敷衍他,我却不愿意理睬他,加上上次发生的那件事,他对我是恨上加恨,只是当时还拿我没办法。

  “后来文化大革i命开始了。这场革命不仅造就了一批野心家,同时也成全了一撮像汤文i革这样的人渣。

  “在这股洪流下,他们想要整一个人太容易了。胡编乱造地给我定了一些罪名,什么‘反动权威和资产阶级的阔少爷’。前者说我之所以手术量大,原因是在拿病人的身体做实验,其目的是为了多写论文换稿费。后者说我满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一心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吃要好,穿要好,就连老婆也要找漂亮的,总之我身上全是问题。不过,当时院里正处在混乱状态,不少医生都去搞阶级斗争了,一线岗位严重缺人,所以他们让我边工作边交代问题。尽管我小心翼翼地工作,可是倒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有天中午,我刚走下手术台,一位农村大爷急匆匆地迎上来抓住我的手说:‘耿主任,你可要救救我们,你一定要救救我们……’

  “看他急成这样,我知道他们家中肯定有危重病人。我说:‘大爷别急,有事慢慢讲。’

  “他拉住我就跑,边跑边说:‘快点,快点,我家五卷儿快不行了……’

  “他一直把我拉到急诊室,床上躺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年,病床左侧站着刚从农村来我院实习的赤脚医生许亮,站在他身边的是本院的两位小护士。这时病床右侧和床尾已围满人,他们都是病人的家属。见到我,许医生指着病人说:‘耿主任,病人是这些老乡送过来的。据他们讲,病人在家里肚子已经痛了两天,还伴有恶心、呕吐、发烧,开始家人准备送他上医院,可是病人坚决不从,于是他们就买了几粒止痛片和退热药给他服下。据他们讲,服药后病人感觉好了点。可是,今天早晨他们发现病人痛得在床上打滚,这才把病人送来。’

  “我问他为病人做了哪些检查,检查后又是怎样处理的,他说:‘经初步检查,我觉得他不像有大问题,倒像是肠痉挛。于是就让护士给他打了一支止痛针。可是,当我把其他几个病人处理好,再过来看他时,发现他生命体征很差,已经休克。’

  “看来这孩子病情很严重,于是我赶紧为他检查。检查后,判断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而且已经很危险了。这时我赶紧电话通知手术室,叫他们做好手术准备。另外我又请病人家属协助我们将病人抬往手术室。路上我问许亮:‘今天上午怎么就你一个医生上班?’

  “他说仲医生刚来就被‘司令部’的汪忘叫走了,说他写的检查不够深刻。

  “我责问他:‘你就不知道实习医生不允许单独接诊病人吗?’

  “他像受到莫大委屈,说:‘我知道……’

  “我又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打电话叫仲医师过来?你知道这是在草菅人命吗?”

  “这时他强调说:‘病人一来我就打电话过去,那边是汪忘接的电话。我告诉他来了一位重病人,请他让仲医师赶紧过来。他在电话里回我:‘你不也是医生吗?屁大的事情也要烦人,要是仲实死了,我们医院是不是要关门?你自己处理吧。’没等我回话,他就把电话挂掉了。”

  “无影灯下我打开病人的腹腔。糟糕,阑尾已经穿孔,腹腔已经化脓,这种弥漫性腹膜炎非常危险。我用尽全力,还是没能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耿叔重新陷入了沉思。

  许久的沉默过后,耿叔说:“大学时期,一位老师曾跟我们讲过,说医生中分两种人:一种医生在为病人治病的时候,他们会把病人跟他们自己视为一体,因此,他们能切实感受到病人身上的痛苦,这样的医生是带着情感在为病人治病。另一种医生是把病人作为一部待修的机器,他们认为,医生为病人治病就跟工人师傅修机器一样,没什么区别。有人认为这两者之间无可厚非。前一种医生会给病人精心治疗,后一种医生也会给病人精心治疗,只不过有情感注入和无情感注入……”

  我觉得他这种论调很新鲜,没等他讲完,问道:“你属于哪一种?”

  他说:“我不想作任何评价,我也说不清我属于哪一类。”接着又讲,“当我还在痛苦反思时,外面传来嘈杂声,紧接着手术室最外面的一道门就被人撞开,病人家属冲进来了。他们没等我换衣服就把我拖出去。到了外面,哎呀,门口已围了很多人,其中还有汪忘在煽动……这时人群中已是哭声一片,叫骂声不绝。他们见到我就打,此时我已不再是什么医生,而是众人泄愤的工具……直到一些好心人上来劝阻,他们才罢手。老乡们走了。许亮他们把我扶起来掺进手术室,我从换衣镜里模糊地看到自己脸上全是血。许亮帮我把脸上的血污清洗干净,又将几个伤口做了处理,然后帮我换好衣服。当他准备送我回家时,汪忘带着几个造反派冲进来。这帮人二话不讲就把我绑起来,随即又把我押往司令部。到了司令部,我看见汤文i革正坐在里面跟其他两个头目商量着什么。他看到我被押进来,他赶紧起身解开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搬了一张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和风细雨地说:‘老耿啊,不是我们要怎么你,而是你这次犯的错误太大了!尽管我对你们这个行当是个外行。可我无法理解的是:一个很普通的阑尾切除手术,你怎么就把人家开完了?死在你刀下的是个地主富农也就罢了,可偏偏死的是一位贫下中农的孩子,这与你长期以来看不起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有一定关系吧。你可能还不知道,事情刚刚过去,全院上下就已经沸腾,群众个个义愤填膺,强烈要求我们对你进行严厉处罚。这样吧,你先在这里把你的思想动机写出来,我们希望你认真从你的灵魂深处找原因。只要你能彻底、深刻地交代自己的罪行,人民或许能给你一个宽大处理。’”

  当他讲到这里时,我实在憋不住了:“耿叔,我有两个地方想不通:第一,汪忘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

  “汪忘是汤文i革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他很清楚汤文i革非常恨我,所以他为了向主人邀功,就对我下手。”

  “哦,这家伙是为了讨好司令啊!我看你也太窝囊,要说有责任也应该是汪忘小子的责任。他们怎么可以怪罪你呢,而且还把你绑起来。日妈的我看你也太好欺负了!”

  他显得很无奈,说:“不被欺负,又能怎样?”

  “怎样?这件事情要是摊在我头上,我决不会轻饶那个姓汪的。他们不是不讲理吗?不是仗着人多会挑事吗?那我就专捡挑事的打。我把其他人甩开,冲上去卡住姓汪的颈项,然后对其他人说:‘你们这些狗i日的哪个敢上来我就卡死他。’这一招肯定有用,以前我落单的时候就用这一招。这叫擒贼先擒王,打蛇打在七寸子上。这样一来,看他们哪个还敢上来惹我。等他们滚远了,日妈的再去慢慢收拾那个姓汪的。”

  “真是个孩子!即使我有你这种胆识,也有你这身功夫,我也不能这样去做。痛快一阵后怎么办?”

  “这个……这个……”我答不上,愣了一会儿,只好问他下一个问题,“另外一个想不通的是你就没长嘴吗?你把病人自己耽误时间,汪忘怎么误事的跟司令讲嘛,他总不会吃i屎不讲理吧?”

  “真幼稚!他们想整你,你就是有一百个理由又有什么用?我问你,你父亲有罪吗?他们不照样批斗他吗?”

  “嗯,这倒也是。”

  “后来麻烦了!”他说,“不是麻烦,而是灾难!灾难降临!”

  “我把他放在桌上的纸和笔推到一边去,说道:‘关于病人死亡的原因我什么也不想说。如果你们真能做到实事求是处理这件事情,那你们可以从多方面进行调查,也可以组成专家小组做评判。这样做不仅可以对死者家属有一个合理的交代,同时也给我一个公正、客观的评价。汤一听火了,但他还是克制住没发作。这时汤已不是以前那个草包了,他已有很强的自制力。他在地上来回度了几步说:‘既然给你机会你不珍惜,那我们只好按章办事。**教导我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们只有把你交给革命群众去处理。’说完,背着手走出去。紧接着汪忘也跟出去。但没多会儿汪忘又折回来,这时他手上拿着一把理发用的手推剪,说了一句‘对不起,耿兄。’随即再次叫人将我绑起来,并且摁住我的头,然后用手推剪在我头上推了两道十字形凹槽。之后他一声吆喝,几名队员又把我押到医院大门外面。这家伙真狠!先把我悬吊在门外的那棵皂角树上,接着又叫人拎来一块系着细铁丝的黑板挂在我的脖子上,板上写着:杀人犯耿门傲!水滴听说后飞奔过来。当她看到我被搞成这种样子,当即昏了过去。

  “晚上,他们把我拖到饭堂里对我进行了一场文武相加的批斗会。就在这次批斗会上,他们给我重新定罪,并罗列了以下几项罪名:资产阶级的龟孙子、残害贫下中农的刽子手、与人民为敌的反革命分子。从此这三顶帽子就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批斗会一直开到半夜,他们把我折腾够了才放开我。人们都已散去,只有我们的邻居,原本院财务室的米蓉会计一家还围在我身边。这时我周身已痛得站不起来了,他们把我抬上单架,再用板车把我送回家。

  “以往我下班之前总要先在院里将自己梳理一番,以便有个好的形象回家见我的爱人。今天不行了,作为一个丈夫,在外面被人侮辱成这样,还有何脸面回去见自己的妻子。过去我常跟她讲:我是你的保护神。羞愧啊,自己都无法自保,还空谈什么保护他人。想到这里我都不想回家了。

  “水滴见到我瞬间哭成泪人,尽管白天她已看到……但此刻她仍不敢相信躺在担架上的竟是他的丈夫。那个夜晚,她一直坐在我床边哭。我呢,皮肉疼痛倒还能忍,可内心痛苦却很难熬。前天晚上我还在跟她讲:‘谁也别想欺负你,谁也不可能欺负你,因为你身边有我,我就是你的保护伞,我就是你身边的一道铜墙铁壁。’话声还在耳边,可自己却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悲愤交加,痛苦至极。

  “水滴两手重叠在大腿上,身子卷曲得像弯弓,满面愁容地看着我,从天黑到天亮她就一直这样坐在我身边。我伸手去摸她头发,想安慰她几句。当想到自己已沦落到这种地步,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从此以后我的命运就完全改变了,家人的命运也因我而改变了。

  “事发第二天,司令部来人。那天上午我们刚吃过早饭,当我躺下时,就听到外间有人踢门,紧接着听到摔碗声。我赶紧从床上撑着起来,走出来一看,门被汪忘撞开。碗是水滴受到惊吓摔碎的。我在想:他来干什么?这个瘟神上门肯定没有好事。看来他们还不想放过我。

  “他招呼没打一声就坐下来。这时他侧头看到桌子底下有一张小凳,想去拿,又懒得起身,于是就用脚尖将凳子挑出来,接着又将两腿反拷着翘在小凳上。坐定后,将头伸出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水滴,那种二流子样儿让人作呕。水滴扫去地上的碎瓷片,然后礼貌性地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当他接过水杯后,像饮牛一样,直灌下去,随即一抹嘴,说:‘耿老兄,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拎不清?被你开刀的人有无数,这里面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不少,可是你怎么就把那个贫下中农的儿子给开死了?你这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我打断他:‘小汪,有什么事就快讲吧。’

  “他知道我烦他,骂了一句:‘他i妈的!’跟后又说,‘你嫌老子啰唆吗?好,那我就直说吧。司令叫我过来通知你,让你在家蹲两天。下个礼拜一上午七点,你必须准时去凤凰池十三号报到。实话告诉你吧,以后你就像秦儒谦和薛沸洋他们那样,再也当不成医生了。司令准备把你关起来,让你好点反省反省。另外,你最好多带点换洗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因为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有,礼拜一你最好早点去,不然司令会用八人大轿过来抬你。’说完,起身走出去。可是刚跨出门槛又转回来,做了个鬼脸对水滴说:‘少奶奶,以后你苦了。不要紧,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一声,我保证随叫随到,包你满意。’十足的下流坯!

  “汪忘走后,我俩相视好久,彼此都清楚凤凰池十三号是他们关人的地方。从下个礼拜起我将失去人身自由,以后我们将天各一方,至于何时才能相见只有天知道。水滴把我扶进房里。待我上床后,她坐上来紧挨着我,泪水在刷刷地流。一整天我们几乎都没合眼,尤其是第二天夜里,两人心里特别难受。耳听着坐钟里发出来的走时声在一秒秒地跳过,她紧紧地抱住我,那种力量似有千钧重。凌晨时分,她突然松开手惊恐地看着我,那样子像是疯了。我赶紧搂住她百般安抚,好长时间她才缓过神来。接下来我不再忧伤,而是强打起精神装出笑容去跟她讲一些校园里的事情,她已体会到我的用心。在余下的时间里,她就在我的哄骗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这样,我们总算将那最难熬的几小时度过去。

  “临别时刻到来,真像是一次生离死别……我夹着隔夜她帮我打理好的衣包,推开门,痛苦地走出那个暖了我十二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