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的世界 第42章 非人折磨
作者:程正文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总部到了。这里原是一处校舍,后来被文攻武卫霸占。学子们走了,把我们这些阶级敌人集中关押在这里。

  “进来的人都清楚,等待我们的将是无产阶级的铁拳专i政。

  “眼前景况非同往日,高墙上架起电网,门两边的古柏树已被伐光,一面白底黑字文攻武卫大旗竖在大门左侧;地上的青石板已被挖走,换上新抹成的混凝土路面;当初那两扇带有铜质镂空虎头木质大门已被两扇黑呼呼的铁皮门所取代,暮色中你会感到它发着道道寒光;门前的一对矾石狮子不见了,改由两个手持长矛的彪形大汉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要说这里还有一点生气的话,那就是一条吐着长舌的狼狗在门外来回地游荡。大门两侧的墙上刷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黑字。阴森的氛围,就连上海提篮桥监狱也比之不及。难怪有人说它是‘76号’。

  “汪忘跟‘门神’招呼了一声,门神指指西边的小门。在这种地方他不敢放肆,缩着头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开了,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后面的一位背着一把净亮的大刀,前面的一位手里拿着一本黑面文件夹,看样子他应该是个头头。他好像知道我们要来,问汪忘:‘人带过来了吗?’汪忘湊到他耳边低咕了几句。就这样,比收废品还简单,收条没打一张,我就被总部‘收购’了。”

  讲到这里他停下来,环视一下四周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把目光落在水面上,接着小声地自语:“文攻武卫,文攻武卫……”话音虽轻,但能听得清楚。突然他“哼哼”一笑,紧接着攥紧拳头,举起双臂,随即将拳头在空中舞了一圈,然后又重重地落在两腿上,之后,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再也不讲话了。

  他这种神经质的举动让我感到很不安。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在以这种方式平抑心中过于沉痛的记忆?他不讲,我又不问。两人就这么熬着,空气都要凝固了。

  过了会儿他身子耸动了一下,眼神好像在别移。我终于忍不住地问道:“耿叔,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声音不大,却把他吓了一跳。他身子一抖,说:“啊!我说到哪里了?哦,被关了进去。”

  之后,他又苦中作乐地说:“我还得感谢文化大革i命呢!要不是它,我怎会认识你呢?自从我出事后,我的两个要好的朋友,一个也出事被关了,他妻子跟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一个离得我远远的,生怕我连累他。还好,仁慈的上帝总算将你送到我身边,让我有了一个什么话都能倾诉的对象,并且终生可以相处的真诚朋友!”

  我见他心情好了点,跟他打趣道:“是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i命,像你这样的大医生怎么会瞧得起我这个蹩脚生呢?日妈的你的眼睛还不看到天上去。”

  他沉默片刻说:“有点道理。不过,当初我在给人治病的时候,可没有因为他们的身份高低而区别对待。但是,在我思想上确实存在着轻视底层劳动者的想法,更不用说像你这样的人。然而,当我从塔顶摔下来后,思想上发生了深刻变化,尤其是深入地接触到一些很普通的贫苦百姓,这才知道人性中最可贵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比如你吧,在跟我们无任何情谊的情况下,竟能不顾一切地站出来保护我们,对我来讲,触动很大。我跟水滴多次谈论过此事,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这样做的?还有我们的邻居米婶……其结论只有一个,就是在你们身上有种朴实的正义感和无畏的助人精神。所以我认为文i革尽管有百害,但对我来讲也有一利,那就是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并且懂得了什么样的人最可爱!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他对我的评价太高了,我不好意思地说:“耿叔,你说得有点过头。不就是打了一场架吗,有什么可说的。”

  “是的。你认为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在我看来,它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这种赞扬,弄得我不知回什么好。

  他又说:“另外我还想说,小小年纪的你,能如此耐心地去倾听一个成人、一个众人避之不及的‘罪人’唠叨一些乏味的往事,不容易。”

  “你讲得不对,你说没人愿意听你讲话。可是,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当中又有哪个愿意跟我这种人啰唆呢?我不是个呆子,你是瞧得起我才跟我讲这些的。只要你愿意讲,我永远也听不够;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一辈子都会把你当我的亲叔叔。”

  “谢谢你尊重我,难得你有这种涵养。这么说来,我们是一对患难与共的阶级兄弟了。你说以后会把我当你的亲叔叔,那么,从现在起我也会把你当我的亲侄子。”这时,他捋了一下头发,认真地说:“下面我想讲的就不是闲话了。我想把我在文攻武卫里面那段非人的经历告诉你。你不仅要认真听,而且还要用心记。天有不可测风云,万一哪一天我有不测,日后你也好把我的遭遇去吿诉别人。人们只知道文攻武卫是个可怕的地方,可怕到什么程度无人知晓。一些名目繁多的罪名,花样百出的酷刑,使关在里面的人整天都高度紧张。里面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怕鬼拉,就怕人喊。”

  “你见过牢房吗?”

  “进去过好几次。”

  “有一次看守所里一个要犯将腿摔伤,院里派我去鉴定伤情。文攻武卫里面的格调、布局和管理方法跟看守所里很相似,每间囚室都有编号,每个人也都有编号。我在里面的那段时间,那里总共关押了近二百个‘犯人’。我蹲的是55号囚室,犯号是116号。每个房间都装着铁门铁窗,所有的屋子里面都阴暗潮湿。屋内设施很简陋,只有地铺、一只公用便桶和一只脸脚共用的木盆。另外,囚室里面非常拥挤,十几号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很不方便。夏天没有蚊帐避蚊,冬天没有热水洗脚,一年四季都不能洗上一次澡。我们这些‘男犯’也就忍了,而那些‘女犯’怎受得了?

  “最难熬的还不是这些。里面的规矩可大了,犯人除了吃饭睡觉,其它时间必须毕恭毕敬地坐在‘床’边上。短时间还能坚持,时间一长谁受得了。另外,他们可以随意地修理你,只要盯上你,就不愁没有理由。比如:你交代的内容不深刻,灵魂暴露得不彻底,坐姿不正,乱说乱动,不遵守牢规,蔑视管教人员等等,这些都是他们打人的理由。有两个队员手段极其残忍,总是变着花样折磨人。跟我同室的小珠子,因为无意中把印有**像的报纸垫在屁股下面看露天电影,被人看到了,就将它打成现行反革命。接着便是批斗、游街,然后被押送到那里。珠子在里面受的苦可大了,我进来的第二天,那个绰号叫‘毒蛇’的白小队长就把他叫出去……”

  “毒蛇?”

  “是啊,毒蛇。你也认识他?”

  “这个怂人哪个认不得。日妈的不就是那个细头缩颈、三角眉毛老鼠眼的家伙嘛,很多人见他如见鬼!”

  “对,就是他。珠子回来后,偷偷地告诉我,说他们要他写一份假材料,检举揭发一个被关在里面的走资派。他们承诺他:只要配合得好,就放他出去。他觉得这事不妥,于是跟我商量,问我该怎么办。我跟他讲:‘做人的原则要正当行事,违心的事情不要做。此事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珠子行坏了吗?”

  “没有,珠子拒绝了他们的要求。隔了一天,他们把珠子带出去,当他们知道珠子不愿意捏造他人罪行后,随即就对他进行报复,说珠子很不老实,想着逃跑,结果把他拉到刑审室里毒打了一顿。这还不算,这帮狠心的家伙又把他拖到院子里,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拿来几瓶酒精倒进一只瓷盆里,把珠子那双血肉模糊的手强摁了进去……”

  “畜牲!”我骂道,“这个狗i日的怎么这么狠毒,真是有娘养没娘教的野种!”

  接着我又问他:“珠子有没有低头?他瞎说了吗?”

  “没有。珠子虽是个文盲,但他知大理,识大义,是一个很有骨气的孩子。至始至终没有屈服,后来就昏过去了。”

  “珠哥真是英雄,我看他一点也不差似江姐,邱少云的。”

  “固然不能把他与英雄相比,但是,他这种不屈的精神很值得人尊敬。我常想,是什么信念让他不去做那种害人利己的事情?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顶住那种酷刑?要知道,里面多数成人都被他们打得要什么招什么,而我们的珠子只有十六岁啊!”

  “嗯,确实不简单。要是我,恐怕很难做得到。这么说,你吃的苦肯定也不比珠子少啊。”

  “是啊。在里面挨打已成常事,某些人把打人当嗜好。他们打人成瘾,俨然是打人骂人的机器。只要看你不顺眼,就把你拉出去抽一顿。关在这里的人哪一个没有被他们打过,在他们眼里我们根本不是人,而是任由他们施暴的工具,他们已把我们当成奴隶和囚徒了。至于我被打过多少次,受的苦有多大,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吧:三天两日就被拉出去训一顿,隔三差五又被拖出去打一顿。记得最清楚的有这么两次:某个夏日的中午,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倚在墙上靠了会儿。迷迷糊糊中听到珠子在说:‘快坐好,快坐好。外面来人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毒蛇拖出去。別看他人长得瘦小,可他是大家公认的最凶残的家伙。只要听到他当班,个个毫毛都会竖起来。那天他是特地冲着我来的,他把我拖到审讯室,先扇了几个耳光,接着又将我摁在地上打了一顿,然后再用农民用来打麦的连竿狠抽我的背脊和屁股。连竿这东西既有硬度又有弹性,上面还带有很多竹刺。时值夏日,衣着单薄,几竿子下去,已是皮开肉绽,加上又有竹刺刺在肉里,那种疼痛真难形容。就这样他还没过瘾,紧接着又把我拖到男厕所里,强迫我跪在尿槽边上,然后将我的头按进槽里让我闻里面的臭气。尿槽是露天的,酷暑天里经过阳光暴晒,里面所发出的浓烈的骚臭味直冲眼鼻。眼睛可以闭上,而鼻子要呼吸啊,臭气熏得我头昏脑胀,一阵阵地呕吐。灼热的阳光,刺鼻的臭气,加上我周身疼痛,没熬多长时间,人就昏过去了。醒来时,已躺在囚室的地铺上。珠子坐在我身边发愣,看见我醒来,惊喜地说:‘哎呀,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吃力地说:‘以为什么?以为我醒不来吗?我还没到死的时候,我们不是讲好,一定要熬到出去的那一天吗?以后你和你家人生病,我还要为你们治病呢。’珠子酸楚地说:‘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能等到那一天吗?’疼痛使我无力再去安慰他。他呢,就这么一直坐在我身边不断地叹气。

  “傍晚时分,门被打开。出于‘人道’,他们派来医生帮我治伤。医生本想帮我脱掉衣服,可汗衫短裤都跟肉粘在一起,只要一碰就钻心地痛。后来他只好用双氧水浸泡伤口,然后再一点点地剥去衣裤……多处地方的皮肉已经绽开了,还有不少竹刺在里面。

  “两个月后的一天,又是那个毒蛇带着一个叫魏晓的队员,大清早就把我拉出去带进审讯室。老声常谈,还拿那次手术说事。可是这次不比往常,好像蓄意要置我于死地。他们拿来纸和笔,一定要我写下故意杀人的动机。当我再次否定后,毒蛇吼道:‘你给我想好,我可没耐心一次次地陪你玩。’他见我不吭声,便大骂:‘你这个死硬头,今天不弄点式样给你看看也枉费你来这里一趟。我跟你讲,进到这里的人还没有一个不低头的。之前,只因为你是个医生,加上我们龙大队长说过:对那些没名堂的家伙往死里打也不要紧,而对你们这些有点名堂的人下手要轻点,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你们这些人翻身了,到时候大家还可以做个朋友。可是你这家伙一点也不给面子,哪怕少写一点也行,这样我们也好对……’说到这里,他把话缩回去。”

  “对谁?是不是指汤司令?”我问。

  “应该是他。”

  我听后十分气愤,说:“耿叔你放心,我早晚会想办法治治那个姓汤的狗i日的!”

  “胡说。你不是送碳入火吗?再说这些事情无需你过问。”

  我不想跟他争执。

  他看我不再开口。便接着讲下去:“之后他又改口说道:‘对上面也好有个交代。可你倒好,传了你无数次你就是一个字不写,你把我们对你的客气当福气了。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只因为你过去是位名医,要是换上一个没头绪的地主佬或者资本家……他们要是也像你这么硬,大概早就去见阎王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到底写不写?’我抬头看着屋顶,仍没回答他。他朝桌子一拍,说:‘充好汉是吗?那今天我这个恶人做定,等你翻身了再来找我算帐吧。’接下来他将我拖进刑室。至此我全明白,除了他那恶煞的本性外,另外有人在背后指使他。”

  “你说的那个人还是司令吗?”

  “应该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

  “刑室里摆放着各种刑具,这些都是他们用来进行逼供的。正如他所讲的那样:进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开口。这时他对魏晓说:‘我们给他来点什么?’魏晓没有回答。他又说:‘我看就请他坐趟飞机吧。’魏晓仍没回答。之前听珠子讲过,说他早就认识魏晓。魏晓原是一家搬运站的搬运工人,此人力大无穷、体壮如牛。那时魏晓跟他聊过天,大意是说他当初非常崇拜在文攻武卫里面干的人:舞大刀,挥长矛,招摇过市,威风无比。有一次龙大队长去他们单位选人,其他人都不愿意去,唯独他主动要求加入。龙大队长看他虎背熊腰、皮肤黝黑,加上他家两代都是搬运工人,在旧社会里是地地道道的被压迫阶级,因此当即就把他带走。进来后,他亲眼目睹了这里的一切,后悔了。觉得自己很难做到去残害那些与他无怨无仇的‘敌人’,于是在心里打退堂鼓。可是想不干也没那么容易,这可是阶级立场不坚定的政治问题。左思又想,只好消极地在这里呆下去。

  “看到魏晓不积极,毒蛇火了。问他:‘你怎么啦?我已经问过你两次,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一个?’魏晓回答:‘队长!你怎么可以骂人呢?做什么事情都要挂在嘴上吗?刚才把他弄来的时候你出了多少力气?还不是我把他拎过来的。’毒蛇张开嘴,瞪大眼睛看着他。当着外人面被下级顶撞,让他很失面子。但是,他又知道魏晓是个粗人,过分计较又怕他不买帐。他一气之下将身边的桌子掀翻,然后一脚踹在老虎凳上,随手又抓起一把芭蕉扇使劲地扇起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毒蛇说:‘你去换三狗过来吧。’魏晓犹豫了一下,走出去。

  “三狗很快赶来,问:‘队长,你叫我吗?’

  “‘是的,你来帮我治治这个硬头,给我把他捆起来。’

  “对他们来讲,捆绑人比打包还简单。三狗先把我推倒在地,接着三两下子就把我捆绑得结结实实,捆好后,毒蛇又用一根从屋梁上的滑轮中悬挂下来的铁钩钩住我脚上的绳结,接下来两个人就抓住滑轮另一头的绳索使劲地往下拉,这样一来,我整个人就被倒悬吊在空中。这还不行,毒蛇又踹了我一脚,使我在空中打转。大概他觉得用这种方法折磨人很有意思,所以左一脚右一脚地蹬踢我,我在空中忽左忽右地旋转……待他玩够了,对我说:‘今天对你算是客气的,什么刑具也没给你上,你就在空中坐飞机玩杂技吧,什么时候玩够喊一声,我们在隔壁。’接着他又对三狗说:‘走,到外面透透气去。’

  “人倒悬在空中血液会往大脑里涌,长时间这样,身体肯定受不了。刚开始我还能忍,可时间一长吃不消,头昏脑涨,意识模糊,当感到头快要开裂时,人就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暴雨打在我身上。睁开眼一看,我已经躺在地上,他们在用凉水朝我身上泼。见我醒来,毒蛇问道:‘舒服吗?要不要再来一次?’随即又说,“人要晓得识时务,硬撑硬犟是要倒霉的。怎么样,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一切都交代出来吧?’这时我脑子昏沉沉的,在这种状态下也不知道回了一句什么,他立即吼叫起来:‘你想找死吗?’说着脚就上来,猛踢之下我本能地翻过身去。这一来,皮鞭、棍棒又抽打过来……最后,这个没人性的家伙竟跳到我身上踩踏……要不是那个三狗过来拉他,大概我会被踩死。然而,这个东西还怒问三狗:‘你小子还同情他吗?’这话份量很重,三狗辩解道:‘他又不是我的亲娘老子,我要同情他做什么?只不过是快过年了,你我手上都干净点,否则要触霉头。’毒蛇犹豫了一下,没再跟他啰唆。这时,他拿起一根木棍捣捣我的头说:‘快滚吧!’我哪里还能站得起来,不动都疼,一动更疼,我胸骨被他踩断了。他见我趴着不动,又踢了一脚说:‘装死吗?装死就用绳子把你拖出去。’果真这样,不是要把我疼死吗。我赶紧说道:‘你们扶我一下吧,我的胸骨可能断了。’可是毒蛇自己不扶,还不让三狗扶。接下来这个狠毒的家伙竟使劲地摇晃我,边摇还边说:‘我倒要看看你真断肋骨,还是假断肋骨。’哎呀,那种针刺样的疼痛还不如死呢。这时,我感到什么东西梗在心上,紧接着嘴里就吐出几口鲜血,在这种情况下毒蛇才松开手。接下来他吩咐三狗去把小珠子叫过来。在珠子的搀扶下,我忍着痛,硬撑着身子走出去……”

  听到这里我怒不可遏,愤怒地说:“这个狗贼太不是个东西!你告诉我,他家住在哪里?老子今天夜里就去把他的狗窝烧掉!”

  他好像没有听到,仍在诉说他所遭受的苦难。此刻他已完全陷在往日的痛苦之中,那些鞭痕,那些棍伤,那些断过的胸骨……无一不在啃噬他的心。

  午餐早成废渣,饥饿向我袭来。狂风走了,微风吹来,我不觉得舒服,反倒感到一丝寒意。饥饿、愤怒、烦闷,使我躁动不安:“耿叔,刚才我讲的话你听到了吗?我说今天夜里我要去为你报仇,把那个狗贼的老窝烧掉!”

  这下子他着急了,因为他知道我很可能会干出这种傻事。于是狠狠地责备我:“真糊涂,你是不想活了。”接下来又跟我讲了一番大道理:“像毒蛇这种人,只是一些浮在面子上的打手。纵容他们、指使他们的才是恶人。真正的罪人是那些发起这场运动,给他们提供舞台的人。当然,我这样讲并不是说汤、白之流就可以开脱。像他们这些罪大恶极的爪牙肯定不会善终。只要他们不把我整死,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他们可耻的下场。因为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是这样搞的:当他们的统治地位受到挑战时,就会利用一些酷吏去铲除那些威胁他们的对手。不过,这里所讲的酷吏不是汤、白鼠辈,像这类人只能算是一些兴风作浪的小鱼、麻虾,而他们背后的那些上层人物才是野心勃勃的虎龙。龙虎相争必有一胜,一旦天下太平了,鱼也好,虾也好,这些东西疯狂的日子也就到头了;他们会成为龙虎争斗的牺牲品,或随龙,或随虎被埋进他人早就为他们掘好的坟墓中。这就是这些畜牲的最后下场。”

  “能有这一天吗?”我疑惑地问。

  他回答道:“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不过古今中外,没有例外。历史将如何发展,我们就走着瞧吧。可是,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去干傻事。天不可测,世事难料。你还小,人生旅途才刚刚开始,今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还很难说。所以,你千万不能因为冲动、仗义,而毁了自己。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我葬送自己的一生。否则,我今世都会活在内疚之中。”

  听了他的话,我打消了放火的念头,同时也让我明白:今后再想做类似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诉他。

  为宽他的心,我说:“放心吧,我不会去放火。起来吧,我的腿子都坐麻了。”

  他“嗯”了一声站起来,随即拉了我一把,紧接着又握住我的手说:“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之后,我们相互掸去粘在对方身上的草屑,这时他问我:“你肚子饿了吗?”

  “早就饿昏了。”

  他看了看天说:“可是这会儿回去嫌早。”

  他讲得对,天还早能去哪里呢?回家,不可能。回工地吧,等于自找麻烦。

  他看我又要往下坐,推了我一下说:“走,到池塘对面去看看。”

  跟着耿叔去哪儿我都愿意,因为跟他在一起我会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是父爱?是兄亲?还是朋友间的友情?我感到几种成分搀杂在一起,很难分辨。总之,它会让你感到非常舒服,非常愉悦!这种美好的感受是从心里泛出的,很惬意!

  清澈的池水洁如明镜,冲天大树倒竖在水中,一只很大的长臂水虫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想急于回家,正向池对岸快速划去。我捡起一块泥团向它砸去,偏了点,没打中。但是,溅起的水珠却将它高高托起,紧接着这只被欺负的水虫被迫在空中翻了一个筋头倒栽下来。看到它那种无奈的窘像,我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