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晚,夜幕即将来临,巨大的黑暗朝我们倾覆而来。
“耿叔,为什么我们这些人非要哭到底呢?日妈的就没有其它办法吗?”
他懊丧地说:“无法可想。你我就好比别人手中的玩偶,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做提线儿,日妈的拉屎离他们三尺,走远点还不行吧?”
“别傻了。全国都处在恐怖之中,哪有我们可走的路啊!”
“日妈的不是没有,依我看,是我们的胆子太小。”
“胆小又怎样?胆大又如何?我们敢与他们斗吗?”
“刚才我不是说离这些狗i日的的远点吗?”
“我也这么想,可是往哪里走呢?”
“跑啊。”
这话引起他的警觉,他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是不是又想干傻事?”
本来我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他。看到他这种吃惊的样子,又把话缩回去。
他见我不吭声,追问道:“有什么想法讲出来嘛,我可以帮你参考参考,看是否可行。”
“嗯,不说了,说也没用,弄不好还会把你的尿吓出来。”
这使他更不放心,催促道:“快讲,快讲,不把它讲出来,今天我们谁也别想回家。”
天下哪有这种固执的人?别人不想讲的东西,他还硬逼着你讲。无奈之下,我只得大胆地讲出来:“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怕你听了夜里睡不着觉。既然你追着我的屁眼问,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想去台湾找我大伯,日妈的你敢一起走吗?”
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有这种想法,吃惊地说:“你疯啦!”
很快他又冷静下来,先稳住我,镇定地说:“不过台湾离我们远得很,之间又隔着大海,我们怎么个去法?”
“你没听广播里讲吗?前些日子从台湾那边飞过来一个空军少校,没过几天又从海上游过来一个当兵的。乖,乖,天上来的那个太拽了,开的是喷气式尖头战斗机,那家伙飞得真快,一下子就蹿到福建机场。你知道国家赏了他多少银子吗?一下飞机,就给了他二十五万大洋,另外还给他个师长当当。他i妈的,我爸妈的工资加起来一辈子也拿不到这么多票子啊!听二爹讲,这家伙过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拿钱。嗯,真是馋死人了!这就跟我们打架一样,胆大赢胆小,胆小全完了。
“再说那个从海上过来的吧,这个老兄更加厉害,说是游水过来的,是从金门岛上游过来的。光是游水到也不稀奇,厉害的是他身边有鲨鱼想咬他,屁股后头还有国民党的大炮在轰他,这家伙不光勇敢,而且水性也特别好,硬是从水里钻过来。嗯,依我看这才是一个顶呱呱的英雄呢!不过政府做事也不怎么地道,日妈的开飞机过来的就赏他二十五万大洋,不要命游过来的一个子也拿不到,太不公平!可是二爹不这么认为,他说那个少校进贡给国家的飞机很值钱,能卖几百万呢,当然政府要给他很多银子;而那个当兵的虽说是冒死游过来的,但他是吊儿郎当、光着屁股上岸的,所以政府一个子也不给他。跟你讲老实话,日妈的我真为那个当兵的不服气!
“来的不说了,再说去的吧,耿叔,前年申冤巷的那个小子想逃到香港去的事情你肯定晓得吧?噢,那时你还关在文攻武卫。我讲给你听听,这家伙运气不好,听说已经到了一座什么桥的边上,噢,叫罗锅桥(罗湖桥),那头就是香港。哎,就差那么一点点没有逃得成!因为边防军把他逮住并将他押回覆釜。这下子完了,这小子吃的苦真是淹心,恐怕天底下所有的苦都让他尝过……最后政府还定了他个判国罪,把他送进大牢。”
这时耿叔插言:“这种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为什么你还总想着要逃跑呢?”
我认为他只想坏不想好,于是就用事实来鼓他的气:“日妈的不可能每个人都像这家伙这么倒霉。他太笨,应该从桥底下捣猛子(潜水)过去。你看台湾过来的人都有本事,天上也能飞过来,水里也能游过来,日妈的我就不信我们不如他们。他们胆敢过来,我们就胆敢过去。今天我再告诉你个小秘密,也就是那小子坐牢后的几天吧。有天上午,我从板壁缝里听到隔壁二爹在跟一个处得好的朋友嘀咕,尽管他们讲话的声音很低,但大体上我还能听得清楚。我讲一段给你听听吧。那一位说:‘你知道吗,大陆这边也去了几个人,到了那边可受欢迎了,有本事的也好,没本事的也好,除了大鱼大肉准你吃,另外每个人还能分到一间大房子,还能安排到一份好工作,还有大把大把的票子让你花,日子过得不晓得多惬意。’二爹问他:‘你怎么晓得的?’他偷偷地说:‘前些日子我去覆东亲戚家,第二天早上海边上有很多传单,当地渔民说是台湾那边的飞机夜里空投过来的,还说这种事情在他们那里每年会发生好几次。我捡了一张躲到没人的地方看,上面写了很多反动的东西,其中就有我跟你讲的这些。’”
讲到这里,我指着他说:“现在让我担心的就是你。”随即又问他,“你会游水吗?”
他语气生硬地回道:“还可以吧。”
“这就好,”我说,“不会游水就麻烦了。”
“会不会游泳不是主要的,问题是你这种想法……”
我知道他下面想说什么,立即打断他的话:“别说了。我晓得你又要说‘你的想法太幼稚,太不成熟,太危险!’反正这也不是,那也不行,对不对?这样吧,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你就留在这里挨这个肉头罪吧。我不骗你,终究会有一天你要懊悔的。今年不谈,天气已经开始变冷,海水肯定比较凉,冻死在海里不划算,等到明年夏天我再去。跟你讲吧,日妈的我要么不去,去就一定得成,我一定要到台湾找到我的大伯,见不到他我死也不回来。
“我妈经常跟我们嘀咕,要我们夹着尾巴做人。你说屁股后面夹根尾巴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想再做这种带尾巴的畜牲了。实在要做畜牲,也要做个自由自在的畜牲。我肯定要走,日妈的一定要离开这个不把我当人的鬼地方。”激愤之下,将脚上的破鞋甩出去。
“讲好啦?”他问。
我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嗯!”
耿叔似乎已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这样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孩子,对你来讲,死亡可能并不可怕。你的安危我们暂且放一边,我问你,难道你就一点不为你的父母着想吗?”
“你不要总以为我是一个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我妈多次跟我讲,说刚生下我的时候,我的命有过一次改变的机会。当时县里有一对解放军夫妇常来我家玩,女解放军跟我爸妈是同乡,因此两家人走动得比较多。这夫妻两个没有孩子,他们见我胖乎乎的讨人喜欢,就想抱养我。有一天,女解放军对我爸妈说:‘我家没有小孩,你们家小孩又多,你们就把刚生下来的这个胖小子给我们吧。’我爸同意了,我妈舍不得。之后人家三番五次的来我家提抱我的事情,并且还把我借回家玩了一个多月。尽管这样,我妈还是不同意。在这之前,五反运动开始了,为保住我爸的命,我妈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卖光,然后把卖东西得来的钱都交给政府,这样我爸才没被抓去,而且还受到政府表扬。爸的命保住了,可家里也没钱了,穷得连厂里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就连买米买菜都抽筋,因此工厂很快就倒闭。所以,我爸几次跟我妈商量,说家里的状况已经糟透,这么多孩子,恐怕以后很难养得起,不如把小的给人家算了,再说人家夫妇都是解放军军官,孩子去了肯定能过上好日子。我妈说,当时她的脑子太整,任我爸怎么说她就是不同意,为这事他们还吵了一架。后来人家只好把隔壁邻居匡家两岁大的三丫头抱走了。过了不久,那对解放军夫妇就带着这个小丫头去了南京。从那以后,我爸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可是我妈却经常想起它,尤其是看到我现在这么苦,说她的肠子都悔青了。她还说早知道这样,不要说抱一个,哪怕所有的孩子都让他们抱走她都舍得。前几天我妈又跟我提起这件事情,说‘我把你们带到这个世上来,难道就是让你们跟着我受苦的吗?’说这话的时候她难过得不得了。你说说看,如果我到了台湾,如果我能找到大伯,如果我去了又能过上好日子,你说我妈是生气还是高兴呢?我想她肯定会高兴的。”我得意地说着,就像这一切即将成为现实。
然而他却反驳我:“你以为你母亲跟你讲的这些都是真心话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可以肯定地说,即使你母亲当初能遇知今天,我想她也不会把你给別人带走。你还小,你根本不能体会一个母亲的心。天下之大,哪有一个母亲愿意把自己的心头肉割舍给别人?除非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另外我敢断言:你母亲宁可让你跟她在一起受苦,也决不允许你去做那种玩命的事情。当你母亲知道你有这种想法时,不被你吓死,也会被你气死。”
他分析的很对,可是我太固执,很难接受他的规劝:“你不要跟我讲这些无用的东西。自从那小子坐牢后,我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本来想去跟大生商量,想叫他跟我一起走。仔细一想不行,日妈的他身上太臭,台湾人干净,肯定嫌他。想找其他人吧,又觉得他们不可靠,所以才想到你,因为你跟我一样,混得太蹩脚。没想到你不但不愿意,日妈的还找出许多借口来阻拦我,真是天晓得。
“不瞒你说,去年今年两个夏天我都在拼命地游水,练习长劲儿。我现在能从南门吊桥一直游到北门肉联厂,中途还不停顿游几个来回,我的水劲儿可能也不比那个国民党兵差多少。嗯,有机会遇遇那个当兵的,跟他谈谈那里水深水浅……那样我心里就更加有底啦。”
耿叔为顾及我的面子,没有直接评判,而是绕开它说:“在这件事上,你的智商我不作评价。我想讲的是,任何事情总不能都往好处想。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被抓住,万一你在海上出现危险,怎么办?”
这种话我一听就上火,回道:“你怎么口口声声都说这些晦气话呢?你就不能说说那些鲨鱼在睡觉,我一口海水都没喝就能顺顺当当地游到金门岛,远远地就看到我的大伯站在基隆港码头上向我招手呢!再说,古人不是说忠啊孝的不得两全吗?当年领袖闹革命的时候一家死了八个人,就连自己的老婆都被反动派杀掉……”
没等我讲完,他责问道:“简直是在胡扯……两者之间有可比性吗?你的所为在孝谁?忠谁?”
我一时找不出话来回他,僵持了片刻后,我说:“我晓得,我只能算个狗屁。不过我这样做也是革命,只是一个反革命罢了。至于孝顺嘛,也只能先迕逆,后再去孝顺。我晓得,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顾得太多。我想,总不会因为我去台湾,他们就去杀我爸,杀我妈,杀我哥,杀我姐吧?我在覆釜架也打够了,到了台湾我会学好的,不会再去跟那里的孩子打架。另外,大伯肯定要帮我找个学校上上,我呢,决不给他丢脸,我要下定决心,尊敬先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做一个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如果接不成班也行,那就等我毕业后,请大伯把我送到新加坡工作去,每月从新加坡寄很多外国钱给我爸妈。你不知道,外国的钱可好了,买米不收米票,买肉不收肉票,扯布不收布票……乖乖,所有凭票供应的东西它都可以买到,你说外国好不好?日妈的连钞票都比我们的人民币有用。如果我能混到那种样子该多好,以后我们全家人不都可以过上好日子吗?起码不会再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
“刚才你说我万一出事怎么办?其实这些我都已经想过。有一次二爹在跟人家聊水浒的时候说:‘有志气的男人就要像梁山好汉那样:宁可闯出虎口成大器,不可默默无闻混一生。我这次去台湾,成功了,享清福;淹死了,就拉倒,算我妈没生我。假如我被解放军逮住,我肯定不会像申冤巷的那个呆怂被他们抓回来,这不光是丢人现眼,还要被打得半死不活。到时候我肯定会跟他们拼个你死我不活,死光算了。”
耿叔的鼻梁上在渗汗,他对我太了解了,知道此话绝非戏言。像我这种叛逆的性格,又有苦难的经历,加上年幼无知、胆大包天,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他推了我一下:“我们还是到草地上坐坐吧。”
坐下后,他说:“刚才你说忠孝不可两全。是的,很多人为了理想和信念至家而不顾,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不过你知道吗,他们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到底是为什么?你以为他们是麻木,任性,随意地去送死吗?孩子,事情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至于那些理想、信念、为了人民的利益拋头颅洒热血……这些大道理我不想讲。但是,他们的死总归是有意义的,这一点可以肯定。而你就不同了,你是什么,根本就是不切实际、麻木地去找死。有你这么闯虎口成大器的吗?我看你跟蠢驴一样,完全是在蛮干。”
“不要再嚼了,日妈的你跟我嚼了半天不就是三个字,不许去?”
他也火了,声调提高八度:“对,不单不许去,而且从今以后想都不许想,你必须从心里彻底打消这种念头。”
我从地上跳起来吼道:“日妈的,我的事情关你个屁事。你凭什么阻挡老子?老子就是要去,不等明年,下个月拿工资就走,看你能把老子的蛋子咬掉。”
自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来没有对他这样无理过,简直就像中邪似的昏了头。他却很有涵养,沉默了一会儿把声调降下来说:“这件事我不知道便罢,知道就一定要管。我要对你负责,要对你们全家人负责,除非你能回头,或者你立即飞走。否则,今天晚上我就去你家。”他的语气虽然和缓,但态度却很坚决。
这下子掐住我的命门,因为这件事如果捅到母亲那里,不仅彻底泡汤,而且以后母亲会把我束缚得更紧……
他讲得对呀,母亲跟我讲的那些的确是说说而已的。不要说把我给人家抱养,就连我去乡下玩几天她都熬不住,不断请人带信叫我早点回去。正如他所讲的那样:一旦母亲知道这些,不被气死才怪呢!
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没有理睬他,而是将头扭向一边。
接下来彼此就这么僵持着,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