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会计……噢,李姨早!”我对正在抹桌子的李会计打招呼。
之所以不叫她李会计而叫她李姨,是因为她曾经跟我们讲过,说她本来只是一个洗衣工,因为汤文i革看她人老实,就把她从洗衣房里抽调过来做临时保管员。她说我们叫她李会计她会感到很不舒服。
“你早,小成。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嘴里还哼着小调,不会是司令今天又要会友,到时候又要赏你一个大肉包吧?”
我知道她在半真半假地讽刺我,但是我认为她并不是那种恶人,因此没去计较她。不过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回答,于是逗她道:“你说得不错。今天是有一帮人要过来,说是来这里向我们司令大人取经的。今天来的可都是些大人物,来了肯定又要吃大肉包,我看你是眼红吧。这样好不好,到时候我想办法弄一只出来给你尝尝,省得你坐在这里流口水。”
她不甘示弱,下面讲的话更难听:“这些东西是好吃。可是我没那个福气尝它。而你就不一样了,司令肯定会喂你一只。”
这么讲就有点过份了……本想顶她几句,想想算了,跟一个女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我没理她,抓起两块抹布走出去。
事情是这样的:司令说我机灵,另外也想“重用我”,所以只要工地来人,就会叫我去办公室做招待。这可不是什么美差。所谓招待,就是要我起早过去打扫、洗涮、冲开水,时间一长竟成惯例。当然在他高兴的时候,会从烧饼油条中拿出一个奖赏我。如果是大肉包,那就没这好事了,即使吃不掉,他也会包包扎扎带走。后来我觉得吃他的东西跟狗讨食差不多,之后,就再也不要了。
昨天下午司令又吩咐我,说明天这里要来几位重要客人,来客都是外县他们同行中造反派组织中的头头,说是过来向他们学习取经的。他把“学习取经”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好像在有意显摆自己。因为来的是重要人物,因此他备了一盒好茶叶放在他办公桌上,到时要我用它招待这些人。有些话讲得就难听了,他特别提醒我,要我不要偷他的茶叶,一旦发现,决不轻饶。
第二天清晨,当我刚打扫结束,马授就走过来。他明知道我在倒垃圾,却装着没看见,歪着屁股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知道,他在以这种方式羞辱我。因为我为汤服务,他看了很不舒服。
看到他这种拽样子,我真想上去揍他一顿。当想到大家都是苦命人,也就饶过他。没想到他走着走着嘴里竟唱起来:“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司令忠于党……”
这小子真欠揍。我扔掉手中的笤帚,冲上去想逮住他。可是,他自己却在闪让的过程中脚下失控,倒在路边一块小水塘里。当我把他拉起来时,两条裤腿巳经湿透。
“唱啊?”我臭他,“怎么不唱啦?还忠于司令忠于党呢,你就这样去忠于司令吗?好吧,等司令过来,让他帮你换条尿裤,再把你抱在怀里亲亲。”
他像一只漏气的气球,脸上皱得十分难看,不再回话。
我推推他说:“赶紧回家换裤子吧,别让大家看到你这种丑样。”
可他却犟在那里说:“我不回去,这一来一去起码要一个钟头,司令又要打我半天旷工,日妈的五个烧饼就没有了。”
身上已成这样,还在姑息几个烧饼,不过五个烧饼也确实可以饱餐一顿。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司令过来我跟他求情……”因为他是个不守信的人,所以我又告诫他:“你要快去快回,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借土遁——很长时间才回来,弄得我不好向司令交代。如果你这次再这样,以后我再也不会帮你。”
“不会的,”他说,“我哪儿也不去,回家一换就打转,那就再难为你……”话没讲完,拔腿就蹿出去。
把他打发走,我回到办公室。
这时,大门那边传来说笑声,声音之杂好像人还不少。我赶紧站到门边迎客。
一群人乱哄哄地走进办公室。进门后,他们开始抢夺坐位,汤文i革的宝座被一个大块头抢去。接着他们又开始争抢老宋的木椅……抢不到的只得坐在长板凳上。凳椅都被抢完,汤文i革坐哪儿呢?他只好掂着脚,撅着屁股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我看了一下,总共来了八位,这八位就像威虎山上的八大金刚,都是些毫无规矩的草头王。
我挨个将茶杯端给他们,然后背着手靠在门框上。
这时,坐在藤椅上的那一位正准备揭汤文i革的茶壶盖子。我想,该拍马屁还得拍,于是冲上去将茶壶抢过来递给汤,因为他最不喜欢别人动他的杯子。
这时,摸壶的那位开腔了:“哎哟,你们看这个相公多么忠诚!我只不过碰了一下汤球(这是一句脏话)的杯子,就被他抢过去献给主人,这相公多么贴心啊!”
汤球?我还头一次听到有人叫他这么个绰号。
“你们看,”接着他又说:“这个细相公长得多标致,大概全院护士小姐都被你玩够了,现在又玩起了相公。”
而另一位则推了一下汤文i革说:“汤球你真‘性福’。这个小相公确实不错,人很结实,就是黑了点。”
“玩相公?”我虽听不懂,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此话引得这伙人十分开心,当他们哄笑一阵后,又都争相取笑汤。
仅从外表上看,这帮人还算体面。可就是不能开口,一开口就现形。这时又有人在叫什么“双球汤”、“球疤子”,还有人说他专门喜欢玩“童子鸡”……反正满屋子都是脏话秽语。
我在想:在公开场合下类似这样的话也只有这帮人敢讲,如若换成其他人……他们不把你拉出去批斗才怪呢。
玩笑开得有点过头,尤其是当着我这个外人面,汤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是他又无法堵住这帮人的嘴。
“汤球,风流债欠得太多,小心哪天被个风流鬼缠上身就惨啦……”坐在藤椅上的那位又开腔说道。
一直坐在那里的汤文i革开口了,只见他跳到地上,两手撑腰,扫视一下大家后,说道:“我看你们真无聊,世上哪有什么鬼呀神的,本人根本不信这些。我跟你们讲,我倒真想遇上鬼,可是鬼总躲着我不见。假如哪天被我撞上,我非得剥它的皮,抽它的筋。”说完,哈哈大笑。
紧接着,汤文i革把话题一转,说道:“好啦,好啦,下面谈点正题吧。”转头又对我说:“小成,你先去工地。中午再过来打扫。”
后来几天里,汤文i革讲得那些大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难道真像他所言,如此大胆吗?这时,心生一个捉弄他的的念头,哪一天我就装鬼吓他一下,看他到底怕不怕,以此报复他对我的蔑视,同时,也为耿叔出口气。我想到了匡呆子,于是决定效仿匡呆子,吓他一下。
那天下午我去工地办公室领任务,无意中听到汤在电话里跟他父亲通话,其中有这么一句:“爸,你放心吧,后天上午不管多忙,我都会抽空上坟。”当时我一愣神,觉得机会来了。
等他把电话挂掉,我问他:“汤司令,农村里不是在搞破四旧、平坟墓运动吗?怎么,你还去上坟?”
他被我问住,闪烁其辞地应付道:“嗯,哦,暂时还没动到我母亲的坟。老爹子天天跟我啰唆,要我上坟。没办法,我只好在电话里糊糊他。我真要这么做,哪还像一个造反派司令,这不是知法犯法吗?”
“这倒是的。”我说,“像你这么个大司令怎么可能去搞那些迷信活动呢!只有迷信佬才会这么做吧。”
他微笑着点点头。
接着我又问他:“汤司令,你家在农村又没田,你妈怎么会埋在乡下的?”
他说:“解放前,那里是一片荒地。后来很多穷人去世,家人都将他们葬在那里……”
“哦,我晓得了,那个地方叫雨垅圹,在五雀桥西边,我们顾组长的老子也埋在那里。”
“你讲的是顾向阳同志吧。”
“是的。”
……
就这样,我知道了他上坟的地点。
农历十月初七,是汤文i革母亲去世的日子。前一天下午,汤文i革早早地给我们布置了隔天的工作,说他明天上午要去军管会开会。而我也向他讲了半天假,说要下乡给我姐姐送棉衣。
第二天上午,果然,汤文i革偷偷地来到雨垅圹。此刻,天上乌云密布,阴森森的雨垅圹弥漫着一般灰色雾气。当他把两个馒头放在他母亲坟前,跪在地上准备磕头时,突然,从前面一个坟墓后面伸出一个蓬头垢面、黑脸青牙的“鬼头”,此鬼低沉地说了一声:“给我一个吧。”随即头又缩回去。
正当汤文i革惊恐地抬头张望时,那个“鬼”又从坟墓后面猛扑到他面前将他击倒,随即对着他的脸喷了一口鲜血。此刻,汤只“唔”了一声,即昏过去。而这个鬼的扮演者即是我,鲜血是一口野鸭血。
当时我在想,是离开,还是继续呆下去?我真想看看他何时醒来,醒来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再一想,万一有人过来怎么办?假如来人真是一个胆大的,呼喊村里人围捕我,那就糟了。于是,我赶紧卸妆走人。
成功了,回家的路上我欣喜若狂,终于把这个狂妄的家伙耍弄了一番。
吓他的那天下午,汤文i革没来工地。第二天上午还没来,我们只好坐在仓库里干等。时过八点,还没看到他。正当大伙纳闷时,老宋跑过来说:“各位,城里(院本部)来电话,说小汤今天不来工地。”接着,又对我们说:“你们六个人跟我去城里顺仓库吧。”
我心里极度兴奋,我猜,汤文i革很可能被我吓出病了。
去院本部的路上,我愉快地唱起了《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这时,朱非听得很不顺耳,不耐烦地说:“我看你是三天吃了六顿,快活的什么杲子?这才几点钟,中饭还没吃,老天又阴得这么厚,就连太阳影子都看不到,日妈的,你还在叫魂,什么日落西山红霞飞……人家唱它是肉吃多了撑的,我看你是尿喝多了憋的。”
我不怒反笑:“哈哈,今天我的心情确实很好,就不抽你了。还有什么要嚼的这会儿你就全都嚼出来吧,别等我心情不好你再嚼,那就该你倒霉了。”
“好,好,你有这个怂劲就唱吧。下面还有呢:胸前红花迎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你就等司令给你献花吧。”
这时从不参战的马授也凑上来:“嘿嘿,还献花呢,我看司令抽他几巴掌倒差不多。”
……
再说那几位先生吧,他们大概已经习惯了我们这种粗俗的舌战,乐得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呢。
刚进城,迎面遇上院里的造反派小谷子。老宋问他:“谷子,今天汤文i革哪里去了?”
小谷子回道:“司令在家‘打摆子’,说是遇见鬼了。恐怕这两天不会上班。”
我听了高兴自不必说,而刚才还很丧气的朱非,这会儿竟也手舞足蹈地高唱起来:“雪山升起呀红太阳,翻身农奴把歌儿唱,依儿嘿哎,把啊歌儿唱……”
曲尾,马授也极少见地俯身张开双臂来了个“巴扎嘿”。
第三天,汤文i革遇鬼的事情在院内迅速传开,并且讲得很离题。说他被一位美女勾引,然后来到坟地,而这位美女却是一个吸血鬼,当她把汤文i革弄得神魂颠倒时……吸他的血……
这件事重创了汤的形象,使他很丢面子。但他有苦讲不出,因为他不能说去上坟的。
第四天早晨,我刚走进工地,就看到办公室外面放着那辆扎眼的永久牌自行车。心想:司令好得真快,而且还来得这么早。于是快步向办公室走去,想给他“请安”。
近前一看,办公室里没人,大概他已去工地现场,因为这是他的老习惯。
平常汤文i革每天时间是这样安排的:上午上班头一件事就是捧着茶壶到工地上巡视一圈,回来时拢一下仓库教训我们一顿,然后再回到办公室。接下来就是吃早点,喝浓茶,和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当电话泡够,人就不知去向了。下午他一般都在总部工作,因为全院上下大革命的方向得由他去制定。但不管多忙,下班之前他都会来工地检查我们当天的工作任务有没完成。
没遇到他,我向仓库走去。
这里是我们六个人每天集中的地方。走近它时,遇上刚从仓库里跑出来的朱非。他小声地告诉我:“司令在里面。我以为这个狗i日的要发火骂人的。真见鬼,他不但没骂,还赏了每人一块薄荷糖。日妈的,我巴不得他天天打摆子,这样我们就天天有糖吃了。你快点进去,他手上还捏着两块呢。”
毕竟做贼心虚,我问他:“他有没有提见鬼的事?”
“没有,一个怂字都没提,他哪里好意思讲呢。不跟你说了,我要撒尿。”说完,拎着裤子就跑。
这时我感到心在乱跳。为平抑一下心情,在门外停了一会儿才进去。
“司令早!”我恭敬地向他请安。
他拉长声音回道:“你……好……啊!”接下来便紧绷着脸,将目光定格在我脸上。此刻棚里已无人再敢吭声,空气好像快要凝固。
当时我在想,是不是他已经觉察到什么,难到那天我留下什么破绽吗?尽管我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满身尘土……但是,我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另外,事发当天我又向他请了半天假。那天汤文i革虽被吓得魂不附体。但是,他本不信鬼,不可能因此而改变对鬼神的认识。再有,汤是一个聪明人,很可能对我已产生怀疑,这些从他的言语和眼神中已经表露出来。
此刻我感到很不自在,恨不得立即离开。可是,我知道不能慌乱,必须稳住自己才行。于是努力克制住躁动的心,尽量做到平静地注视着他。
此人真是一条变色龙,过了会儿脸上又露出笑容并亲切地说道:“小成,吃块糖吧。”递给我的同时,又把剩下的一块送进自己嘴里。
耿叔讲得不错,说他城府很深,遇事从不慌乱,而且很能沉住气。
也许是我心里作怪,总觉得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我。
还好,我也算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当我快速把薄荷糖嚼碎咽下后,心也就平静下来。这时,我才清楚地听到他已经在跟别人讲话,而且内容与我毫不相干。
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我脑子里又跳出朱非刚刚讲的那句话……于是昏头昏脑的插上这么一句:“司令的糖真甜,能天天有得吃就好了。”
本来已把视线转向他人的汤文i革,这时又把目光转向我:“行啊,这要看你以后的表现了。”
短短一句话,使我再次不安。
我没回答,而是无趣地笑了笑。
接着他又跟大家说:“我不在的这几天里大家干的很卖力……”
见他的鬼,两天里老宋安排我们做的都是一些轻活儿。
紧接着他又问徐医生:“徐鲁谦,造纸厂那边的碎砖还有多少?”本来这话应该问我,可他今天却问他。
徐回答:“前两天他们厂门口木桥断了,我们进不去。今天不知道有没有修好,等会儿你打个电话问问吧。”
“哦,那就先搁一下吧。今天你们三部大车都去北门竹行拉毛竹尾。”
然而,我又不知趣地问道:“要带提货发票吗?”
他冲了我一句:“这事该你管吗?”然后对徐医生说,“我已跟竹行经理讲好,你们直接去拉。”说完,捧着他的宝贝茶壶走了出去。
他刚走,大家就议论开来。最后李会计说,她这个保管员是有其名无其实,只是个摆设而已。有时司令进货回来,只要她在发票上签字,而不让她去点数,就这样货物在不经清点的情况下就直接入库。因为不验货,所以这里面出入很大。另外,司令经常搞些票、货不同的勾当。要么就是发票早已被他报销,而货物却迟迟未到。她非常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一旦出事,汤文i革会管她吗?说不定还会把她拉出来做替罪羊,到时候有谁能证明她是清白的?只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为此她多次向汤文i革提出来要回洗衣,可汤就是不同意。迫于他的淫威,她只能在这里提心吊胆地干下去。
这一天总算过去。可后来汤文i革却一直在调查这件事,因为他深信那天上午是人在有意捉弄他。可是,他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而我成了他的重点访查对象。后来他从侧面打听了我家邻居,可是并没打听到什么头绪。当然,如果真要弄清我那天的去问并不难。但是,对汤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未去做深入调查,只是怀疑我罢了。
从此以后,汤不再信任我。怀疑是一个方面,另外,在走访我的邻居时,知道了我家真实情况:黑五类,根本不是他所信赖的对象。之后,他从各个方面加强自身防犯,对我非常冷淡,不仅不让我接近他,而且还把门锁换新,再也不让我一个人进他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