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天快要熬过,春天即将来到。春节将至,大家都在期待着节日早日来临。
这一天大家都没出去,在工地上扛土。因为汤文i革跟我们定下土量,发了圣旨:“不完成任务,谁也別想回家。”
为赶任务,大家中午都没休息。当最后一筐土扛完,个个已累得直不起腰来。天虽冷,但是大家仰身一倒,都瘫在地上。
缓解一下疲劳后,我爬起来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箩筐等扛土工具。收拾完毕,看到他们还赖在那里,于是走过去准备将他们拖起来。
这时汤文i革捧着茶壶走过来,他指着耿叔他们划了一圈,说:“今天晚上在大会议室批斗郑要宁,你们三个早点去,听到没有?”
“知道了。”医生们声音很低沉。他们知道,今晚又得上台陪绑。
转过来汤又对我们说:“你们几个小东西也去听听,好让你们接受接受教育,省得整天专想着做坏事。”
自从那次事件以后,他每次教训三位医生都要扯上我们。这话明显是在针对我,于是我抢先表态:“对不起,我没工夫。今天晚上我要去剪头洗澡,一圈下来,大概你们早就散会了。”
之所以我敢顶撞他,因为我已经预感到在他手里干不长。既然这样,还怕他个什么。
这一顶,把他惹恼。他用威胁的口吻跟我说:“不去也行,那你明天就别来上班。”
我再次顶他:“随你。”然后掸掸身上的泥土,准备走人。
他没想到我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愣了一会儿,无措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去吧,来吧!”
我在想,此话到底什么意思?仔细想想觉得他好像还没有回我的意思。
按理说,我两次顶撞他,他应该立即回我才对。难不成他觉得就这样放我走太便宜我,是不是想等抓住我的小辫子,然后狠治我一顿,再让我狼狈地离开?应该是这样,否则他就不是汤文i革。
汤撂下这句话走了。他一走,他们也都爬了起来。这时朱、马两个凑过来问我:“你这样跟司令讲话,真的不想干了吗?”
我说:“干也好,不干也好,反正以后我再也不会受他的冷脸。”
他们两个立即表示赞同,都说不愿意再干下去,尽快离开这个笑面虎。之后,三个人约好晚上谁也不去会场,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们都有退路,而三位医生就苦了,今晚他们将再次经受心灵上的折磨。
天寒地冻,夜色如漆,大家争分夺秒地往家里赶去。家虽破,可里面有光明,有温暖,有疼爱我们的亲人。只有家,才能使我们的心得到安宁。
路上,三位医生满面愁容。因为他们无法脱离汤文i革的魔爪,还得在这种屈辱的环境中煎熬下去。而我们三个却显得异常兴奋,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可以随时随地离开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进了雁桥巷,本以为耿叔会跟我絮叨,因为平常这个时候他跟我有讲不完的话。然而今天他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往前走。今天晚上他不仅要上台示众,而且批斗的对象是有恩于他的老院长。
“耿叔,”我小声地喊道,“晚上我去陪你好吗?”
“你能陪我什么呢?那样子你看了会不舒服的。累了一天,你在家里好点休息吧。”
他不让我去是有原因的,主要是怕我惹祸。因为只要听到哪里在召开批斗会,人们都会跑过去看热闹……在那种场合,当我看到耿叔那种惨样,这时如果再有人刺激我……我是否还能克制住自己不去跟别人争吵,甚至动手,这就很难说了。
“放心吧!”我说,“我不会跟别人打架的。再说在那种地方我也不敢打呀。我倒是想去看看有没有人在暗里对你使坏。有的话,我就把他记住,等逮到机会好去收拾他。”
他发怒:“我再次跟你讲,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做点正事儿,少想那些危险的鬼点子,搞不好会惹火烧身。”
我不想跟他戗下去,到时候他能管得了我吗。
一碗不冷不热的糁儿粥放在桌上,我大口将它灌下肚。母亲看我这样着急,问道:“你就不能慢点吃吗?我看你屁股尖的,才捧了几天书就坐不住,又想出去游荡吗?”
“妈,你想到哪里去啦。我说以后再也不会出去惹祸,你就相信我吧。实话告诉你,今天晚上耿叔又要上台陪绑,你说我哪有心思在家里看书。我想去看看他。”
“哎!耿主任又要受罪啊!去吧。不过只许看,不准说,千万要管住自己的嘴,更不能跟人家动手。你要知道,那些人都是些虎狼之辈,那种场合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批斗会一结束赶紧回家,不要又让我为你担心。过了年你就又长一岁,该懂点事了,知道吗?”
“知道了,你放心吧。”
在巷尾上我摆脱了小封的纠缠,然后直奔会场。
离开会时间还差半个小时,可会场里已经满坐,就连过道上也没有空处。我不想往前挤,为的是不让耿叔看到我。可是站在后面又什么都看不到,于是我只好把站在后排长椅边上那位男子拉下来,然后自己站上去。这一位很不服气地骂了我一句“不要脸”。我想:不要脸不要紧,只要能看到前面就行。
前排站着两个大个子挡住我的视线。我干脆再上一层,两脚分站在两排长椅的靠背上,这下整个会场都尽收眼底。中间向前的长椅上坐着他们本院的工作人员,后面长椅和两边过道上都是外面的群众。医务人员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而外来的人则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场批斗会的主角……
台上方拉着一条白布连成的横幅,上面用黑字写着“揭发批斗反革命分子郑要宁”。郑要宁三个字上面还用红笔打上几道红叉叉。因为今天是批斗口碑极好的老院长,所以看热闹的人特别多。
台前竖着一个落地式的麦克风,台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摊着一块毛蓝色花其布,五张椅背从桌面后面露出来,一只台式麦克风放在桌面中间,五只茶杯等距离地一字型排开。我朝前面搜寻了一下,坏分子们都在头排就坐,耿叔坐在他们中间。
天气虽冷,但怎么也抵挡不住人们的澎湃热情。批斗会就要开始了,这时会堂里已无插针之地,就连窗台上都已经趴满了人。
本院人员多数是被迫而来,因为来与不来是政治态度问题。而外来群众则是自愿过来的。不过这些人未必都是抱着对阶级敌人无限的恨,对革命造反派无限的爱而来。可以说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跑过来看热闹的。在那些文化禁锢的岁月里,人们把这种场所当戏院,把侮辱人的恶行当成看戏,多数人的思想已经麻木,根本就没有是非观,有些人巴不得天天有这样的好戏看,具有正义感和富有同情心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就拿我来讲,若不是自家也深受其害,那肯定也会像大家一样,希望今晚的戏演得越精彩越好。
我蹲下身子弓下腰,从人们的腰缝中往前挤去。本想挤到最前面,又怕被耿叔看到,于是挤到行中间就钻出来。
窗外骚动起来,汤文i革他们过来了。这时门道已被人堵得严严实实,这帮人根本进不去。只见几名队员气势汹汹、连骂带拖地打开一条通道,这样他们才得以从台左侧走上去。
戚、汤两位司令在中间两个位置上就坐,汪和另外一位靠上去坐在他们两边。这时又有两名队员跳上台并分列在台两侧以保卫这几位“首长”。
两位司令耳语了几句,汤将话筒挪到坐在他身边的汪忘面前,这时汪忘受宠若惊,赶紧站起来向他主子躬腰点头。显然今天批斗会是由汪忘主持。
大会开始。是兴奋还是过于紧张,汪忘竟对着麦克风尾部发声。顿时台下笑声四起,这时一边的汤文i革瞟了他一眼,然后帮他把麦克风转过来。汪忘赶紧再次站起来躬身表示感谢。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做主持吧,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坐下后,先是哼哼哈哈地清了几下嗓子,接着又咳嗽几声,待官腔玩足后这才说道:“我院在二位司令的英明领导下……”
“嗯,嗯……”汤文i革以这种方式叫停汪忘。汪忘还算聪明,很快就意识到开堂白讲错,怎么可以把司令临驾于领袖之上呢,这种行为是对领袖不忠,要犯大错误。经这么一吓他老实多了,不再耍官腔,而是抓住话筒站起来大声地喊叫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下面我宣布:斗争郑要宁大会现在开始。”接着便把话筒放到汤文i革面前。只见汤很不悦地跟他咕哝了几句,这时他又慌忙地抓起话筒喊道:“下面请我们的汤司令为大家讲话,汤司令有很多重要的话要说,汤司令今天想对大家说些什么呢?我想实质肯定很丰富,内容肯定很精神。”然后又把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套用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统而言之,言而统之,归根彻底一句话,那就是……”就是什么,卡住了。愣了半天后,又说:“很精彩,很好听,你们听了以后肯定还要听。我希望带小孩的同志管管好这些小东西,不要让他们乱说乱动;年老体弱的同志要注意身体,当心被人挤倒磕破。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下面我把话筒交给我们汤司令,请汤司令为大家做很重要的指示精神。”至此该结束吧,可他又补充了一句:“鼓掌,鼓掌,热热烈掌。大家快点热热烈烈地鼓掌吧。”讲完,自己使劲地拍起手来。
对他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开场白,台下呼应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前排就坐的那些“嘉宾”和造反派在拍手。只可惜这些掌声瞬间被台下的哄笑声淹没。汪忘的胡言和场内乱哄哄的喊叫声弄得汤文i革十分难堪。尽管如此他还是显得很沉稳,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转过头去瞪着汪忘。没想到这一瞪更坏事,汪忘被他瞪得原形毕露,抓起话筒吼道:“操他i妈的,哪些婊i子养的在下面鬼叫?再吵我把他家祖宗八代都抓上来……”
这声吼叫很有用,场内立刻安静下来。
大人们虽被震住,可是小孩们被吓哭了。随之而来便是孩子们的哭叫声:“哇……妈妈我怕!”“爸爸……我要回家!”……唏哩哗啦地哭成一遍。
见此状况,汪忘再次发威,他恶狠狠地说:“操他i娘的,带小孩的全都给我滚出去,你们把这里当马戏场了?”
窗口有位抱小孩的男人边退边叫道:“这家伙讲的些什么东西?哪个人要来的?不都是你们到处贴告示把我们招来的吗。”
过道中一位大娘也在喊叫:“这人怎么啦?吃了炮弹似的嘴里怎么这么不干净?会还没开,我家祖宗八代都被他骂了一遍。走哟,回家听广播去,广播里的样板戏比他唱得好听得多。”
此刻会场秩序大乱,人群中开始松动,尤其是那些抱小孩的人已在朝外面挤。这时汪忘站在台上不知所措,既不敢再骂,又无法劝阻,急得像只躁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这只斗败的公鸡只得耷拉着脑袋,看着他的主人。
眼看这大好形势就要毁在汪忘这张臭嘴上,一向沉稳的汤文i革熬不住了。他站起身,扠开双臂,两手向下按拍着,并对着话筒大声地说道:“同志们,同志们,请大家不要离开,停下来听我讲几句好不好?几句,就讲几句,等我讲完你们再走也不迟。”
他的诚恳态度起了作用,想走的人暂且也停了下来。
待场内稍静,汤又把声调恢复到常态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今天我们的共同目标是什么呢?就是要批斗我们的共同敌人郑要宁。此人是一个盘踞在我院最高领导上的反动权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更是一个丧心病狂的食人魔鬼。长期以来,他在院长位置上做了哪些损害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的事情呢?解放前,他又对党所领导的人民解放军犯下哪些罪行呢?今天我们将对他进行彻底清算。我想,当大家听到人们对他的控诉后,你们不但不想走,肯定还会激愤地站起来跟我们一起声讨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刚才小汪同志急了点,讲话很粗鲁,对大家不够尊重。这里我要向在座的革命群众道声对不起!”说着,还真的站起来对着台下欠了一下身子。
他这番蛊感人心的话和那种装腔做势的欠身,还真把大家稳住。这时台下面有稀疏的啧啧声。
他见场内已有转机,赶紧抓住机会为汪忘辩护。因为不这样做,汪忘很难再继续主持下去。
他说:“刚才小汪的态度绝对不是针对你们革命群众的,当然也不是无端的。他今天是抱着对阶级敌人无限的恨,和对革命群众无限的爱,以及对我们伟大领袖无限忠诚的心情来这里主持这场批斗会的。我这样解释大家就不难理解他冲动的心情了。”紧接着又说:“此人我很了解他,解放前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家在旧社会里受到地主阶级残酷剥削和压迫,在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因为贫困而死去。所以他对旧社会,对地、富、反、坏、右分子怀有深仇大恨,而对党和人民则始终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在这一点上我想大家不会怀疑吧。这里我也不想再为他多作解释,说多了大家会认为我在护着他。等会儿当你们看到今天会议的具体内容,看到在某些阶级敌人身上所发生的耸人听闻的事情,我想,到时候你们肯定会理解小汪。但是不管怎么讲,他不应该对大家发态度,不应该破口。对此,我再次向你们表示谦意!”这次他没有再站起来,而是坐在位置上点头示意。
此人既狡滑又老道,他准确地把握住群众的高涨热情和好奇的娱乐心理,用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利嘴轻而易举地就把已难收场的群愤给平息了。不仅如此,还给汪忘留下继续主持下去的余地。
看来仍按大会正常程序已很难走下去,因为汤心里清楚,再让汪忘这样搞下去,收不了场都有可能。所以必须赶快将大会转入正题。于是他暂且绕开汪忘,抓起话筒说道:“斗争大会正式开始。”接着又念了一段最高指示,然后高喊:“将阶级敌人带上来!”
“敌人”早已习惯了这些程序。在徐鲁谦的率领下,他们一行人轻车熟路地从台右侧走上去。之所以他们要从右侧上去,这里面大有讲究。因为他们是右i派,右i派只能从台右侧上去。如果走错方向上了左i派的道,那可就犯了大忌。有一次,有个“新手”不懂规矩,从台左侧往上走,当他刚跨上两个台阶,即被汪忘一脚踢下去。这一脚差点送了他的老命——前胸骨被踢断两根。前车之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哪个右i派分子敢走错道。
距离台边两米远的地方他们一字型排开,然后全都低着头,等待人民的审判。前面留下一段“特区”,是专门留给本场主角站的。
陪绑的“敌人”全部到位。汤文i革从他的黑皮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稿纸大声宣读:“下面将隐藏在党内、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至今还潜伏在大陆上的国民党特务,以及资产阶级在我院的代理人郑要宁押上人民的审判台。”
话音刚落,两名队员就从台上侧门将郑院长腾空架出,当扠到台前时,又将他摁跪在地上。
这时汤继续发话:“郑要宁,你把你什么时候参加国民党反动派军队,之后用什么诡计钻到革命队伍中,钻进来后,采用何种手段骗取了党的信任,最后是用什么样的方法篡夺了同仁医院的最高领导权,最关键的是,你在解放战争中都做了哪些伤害人民子弟兵的事情,今天你必须把这些罪行全都如实招来。否则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
自从郑院长被扠上台,他就一直在向台下扫视着,好象在寻找什么人。当他听到汤的问话后,立即将目光收回去,然后平视着前方说:“二十一岁那年,我从医校毕业,随即进入国民党军队医院当了一名中尉医官。我的上司是一名长期潜伏在国民党队伍中的中i共地下党员,他是一位上校医官。在他的引导下,一九四零年我逃离国民党部队来到延安。从此我走上革命道路……”郑院长冷静地说着。
而汪忘则打断他的话:“你他i妈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明明你是一个国民党反动派潜伏在……”
这时汤向汪摇摇手,示意他別嚷嚷,接着又很”大度“地说:“让他讲嘛,**说过:让人讲话,天不会掉下来。郑要宁,你继续讲吧。”
“到了延安,我被分配到战地医院……之后被编入四野,参加了淮海战役,后来获得一枚解放奖章。渡江战役结束,我被留在华东军区后勤部卫生部直属医院。一九五零年,国家为了充实地方医院医务力量,将我转业到覆釜,参加组建覆釜同仁医院。医院落成后,我被覆釜县人民政府任命为院长。文化大革i命开始,我被人民赶下台。半年后被送往辛庄农场接受改造,直到今天。”
“讲完了吗?”汤故意问他,老院长没回答。
接着汤对着话筒说:“同志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朋友?敌人?我们一定要把这两者之间搞清楚。我们要用毛泽i东思想武装我们的头脑,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擦亮眼睛。我们既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今天我们郑大院长讲得太动听了,他不仅用美丽的外衣包裹自己,而且还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屡立战功的老革命,老党员。不过我要告诉他,花言巧语迷惑不了我们,美丽的包装蒙蔽不住火眼金睛的革命人民,他低估群众的革命觉悟了。**教导我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是革命者,人民自然会保护你;你是反革命,人民决不会放过你。你是革命干部队伍中的一员,还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敌人?你是一名解救解放军伤员的天使,还是一个残害革命同志的刽子手?下面我们就用事实讲话吧。”
这时场内十分安静,大家都在等待下面的好戏。
听耿叔讲,当初汤文i革跟汪忘是院里一对臭气相投的无赖,本来两人的品行和习气相差不了多少。但是,自从汤当上司令后,变化很大。他首先从外部改变自己,过去汤文i革非常邋遢:胡子不刮,头发不洗,擤鼻涕后,两手就这么搓搓,然后再朝身上擦一擦。时间一长,弄得衣服上亮光光的,就像上了一层蜡,十分障眼。现在可不同了,任何时候看到他,你都会感到他很整洁,干净的军装,黑而发亮的皮鞋……把自己打扮得一副转业军官的派头;其次是他内在的东西也在发生变化,满嘴脏话不见了,粗暴脾气改掉了……耿叔说能做到这一点确实不容易。再有就是他很注意讲话方式,语调上尽量地去模仿那些老干部……尤其喜欢模仿郑院长的言行。可是这方面做得很不成功,偶尔听他学这么一两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可惜表面上的东西可以模仿,而内在的东西却无法复制。尤其是郑院长讲话时那种特有的韵味,以及他身上所具有的高雅气质,还有作为一个谦虚的干部长期以来在领导岗位上所形成的那种亲和形象,这些可是他一个汤氏鼠辈所能学到的。再看他讲话时的怪腔,走路时的怪相,简直是鸡效凤鸣,鸭行狐步,让人作呕。
场面已在汤的掌控之中,但他不急于往下讲,而是轻轻地端起茶杯,贴着杯口小嘬了一口,然后又缓慢地放下杯子,这才说道:“下面我们请翁玉洁同志(郑院长的爱人)上台揭发郑要宁,请大家欢迎。”
逼妻煎夫,用心险恶。
刚才还很安静的会堂里,一下子又喧嚷起来。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幸灾乐祸。
这时座位中间站起来一位满面愁容的老妇人,院内人赶紧起身让她,过道中的群众又让出一条道。只见老妇人步履蹒跚,颤颤巍巍地向台上走去。这时我才明白,老院长向台下寻找的人正是她。
场内并不怎么冷,可是老妇人却抖个不停,她每向前迈一步都显得很艰难。她不敢往台上看,只能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前挪动。
到了台边,她辨别了一下方向:可不能走错道。
然而造反派却向她指指手,示意她从台左侧上去。
台上,她再也回避不了眼前的丈夫。只见丈夫两手被反绑着跪在地上,头上已被人剃成“阴阳头”,腮帮上也被人用黑墨打了两个黑叉叉。不仅如此,衣服上还有一些血迹,一看就知道被人打过。
突然她身体晃动了一下,大家都以为她要跌倒。还好,她坚持住没有倒下。然而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这时台下似有叹息声。
憋了半天的汪忘很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不要再拖拖拉拉的,其他人还在后面等着揭发呢。”
翁玉洁捞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断断续续地说道:“领导们讲得不错,老郑身上确实存在着资产阶级习性。我先从他日常生活说起吧。”接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拟好的揭发稿念道:“郑要宁每天早上醒来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坐在床上抽烟,有时还自语:‘晨起一支烟,快乐似神仙!’下床后拿上一份报纸,再含一支烟去厕所。这一去,少说也得半个小时才能回来。我多次问他,你为什么要在厕所里呆那么长时间?他说:‘厕所上,报一张;烟一支,臭全殇。老王扯扯雅,老李拉家长;天上人间海龙王,胜似百花说书场。来时匆匆忙,去时浑身畅……”
这哪里是在揭发罪行,分明是在讲笑话!台下人都在笑,就连造反派当中也有人咧开嘴……
汪忘赶紧打断她:“喂,喂,你在胡说什么?你还真把这里当成百花书场吗?就连他在厕所里讲的那些臭话你都搬到这里来了!”
汤再一次地向汪摇摇手,说:“翁玉洁同志讲得很好,既风趣,又幽默。从她所揭发出来的这段顺口溜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郑要宁的丑恶嘴脸。今天大家终于弄明白,此人平时在人们面前所摆出来的那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完全是伪装出来的。而真正的他却是一个喜欢厕所文化,极具低级趣味的人。下面我们请翁玉洁同志继续揭发郑要宁在其它方面的罪行,尤其是政治方面。”然后客气地对翁说,“翁老师(翁玉洁原来是一位中学教师),请继续揭发吧。”
汤跟汪确实两样,一个如狐,一个如猪……翁玉洁在无法找出丈夫罪证的情况下,只得讲他在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而到了汤的嘴里,郑院长却成了伪君子。
翁老师继续揭发:“在仪表方面他也很讲究。每次出门之前他都要精心地梳理一番。用他的话讲:‘发要齐整,须要有型,衣要整洁,鞋要干净。’像类似的恶习在他身上还有很多,这里我就不一一列出来了。总之,他身上小资习气特别严重。我认为他这种言行已损害了党的形象,根本就不配做一名**员、一个国家干部。好在人民把他拉下马。否则他还不知道会干出多少祸害国家、祸害人民的事情。所以,我恳求各位领导将我们全家逐出覆釜,让我们下放到老郑的家乡湖南乡下去吧。在那里我们保证接受当地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劳动改造中去掉他身上所有恶习,使他痛改前非,洗新革面,争取做一个不危害人民的人。”讲到这里,她转过身去对着司令席说:“我再次恳求领导们把我们发配到湖南乡下去。”
突然“咚”的一声响,她跪倒在地上,紧接着就对着司令席连磕三个响头……当她转过身来时额头上己在渗血。这时她再次跪倒,又向台下群众磕了三个响头,并且说道:“多年来,老郑对党和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同时也给你们医院带来了重大损失。在这里我恳求全院医务人员,以及广大的革命群众能够宽大处理一次老郑,你们就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吧!”
全场静默,几位老妇人在擦泪。
翁老师所揭发出来的东西显然不能使汤满意,尤其是她跪地求饶的举动竟得到少部分人同情。汤所期待的东西在她身上不可能实现,再逼下去反而会适得其反。因此他只得丢下这枚棋子。
“翁玉洁,”刚才他还称她为翁老师,这会儿却直呼其名:“你下去吧。”
翁老师一步一回头地走下台,然后站在台边等待汤是否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可是她想得太天真了,汤自称自己是伟大领袖的忠实卫士,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i命的模范先锋,他誓言要紧跟在**和党中央后面将文化大革i命进行到底,不扫除一切阶级敌人决不收兵。另外他又是一个只记恨,不记恩的小人。
这时汤文i革伸手向台下造反派比划了一下,那一位心领神会,随即便将她摁坐在凳子上。然而,翁老师仍在期盼着汤能高抬贵手,她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可是,汤却是这样讲的:”虽然翁玉洁揭发得不够深刻,批判得不够有力。但是,她从另一个侧面也让我们了解到郑要宁的为人。至于她想全家下放回老家,这里我可以明确地给她答复——不可能。因为郑要宁把他所犯的罪行掩盖得严严实实,至今还没有一点坦白的意思。所以说像这种人我们怎能让他逃脱?革命群众能同意吗?”
至此,翁老师彻底失望,等待她的将是没完没了的折磨和恐惧。
紧接着汤文i革咳嗽了两声说:“这里我要向郑要宁敲一记警钟:希望你丢掉幻想,老老实实地把你前后所犯的罪行全都交待出来。只有这样,人民才有可能对你宽大一点处理,或许你还会有一条生路。否则,当革命群众把你的罪行一一地揭发出来,那时你再后悔可就晚了,其结果必是死路一条。我再问你一次,交不交代?”
老院长叹一声,回答道:“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你们还要我交代什么呢?”
汤嘴一歪,说:“看来你是铁心与人民为敌了。好哇,那我们就用事实来讲话吧。下面将由覆南县清管所的吴努上台来撕开郑要宁的画皮。”说完,两手交叉托起下巴,摆出一副很自信的样子。
吴努是谁?他是从哪里被弄过来的?他会扔下一枚多重的炸弹?台下人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更为奇怪的是汤一没称他同志,二没用请字,莫非此人是……
“让开,让开……”后面传来吆喝声。一位造反派在前面开路,另一位护着吴努从后门走进来。
此人年纪不大,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比较老实。另外他腿部似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就连上台都有困难。当造反派将他从台右侧拉上去时,台下嘘声四起。大家明白了,原来汤文i革搬来的这个吴努也是个阶级敌人。
吴努走到汤文i革面前向他们深鞠一躬,然后转过身来向台下人再鞠一躬,接着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叠稿纸。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当他听到汤文i革的咳嗽声时,他开始揭发:“各位领导,各位革命群众,我叫吴努,家住在覆南县,算是你们的邻居吧。我是一个右i派分子,现今在覆南县清管所里工作,每天都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下扫大街,洗厕所。今天我是抱着立功赎罪的想法到这里来的。”说到这儿,他转过身去对着身边的老院长说:“郑院长,你还认识我吗?”
院长抬头看看他,摇了摇头。
“你好点看看吧。”
院长又打量了他一下,还是摇摇头。
吴努急了,蹲下身子坐到地板上,然后将讲稿揣进口袋,随即捞起那条残疾的裤腿说:“人你不认识,可是你总该认识我这条腿吧?”接着又将腿抬起来说道,“你好点看看吧,这下子总该认识我了吧?”
出于好奇,我顾不得被耿叔看到,跳下椅背拼命地往前挤。
哇!这哪像一条腿啊!整个小腿就像一根柴棒似的一点肉都没有。不仅如此,上面还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样子就像是无数条蜈蚣缠在一根腐朽的木棍上,十分瘆人。
老院长再次仔细地看了看,这次没有摇头,而是皱起眉头,努力回忆。
这时吴努从地上爬起来,对着话筒又去念他的讲稿:“原来我是国民党反动派部队中的一个中士兵。淮海战役中我被共i军……不,被人民解放军俘虏。当时的情况是我这条小腿被弹片打烂,很可能还伤及到骨头,只记得小腿上的肉都已经挂下来……后来看到解放军过来打扫战场,我求他们救救我,没多会儿我就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受伤的腿子已经缠满绷带,并且躺在解放军医院的病床上。是解放军救了我,是他们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时他丢开稿纸说道,“之后才晓得给我做手术的医生就是现在的郑院长。”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郑院长,谢谢你救了我这条小命。”
吴努这句谢词惹怒汪忘,只见他的脸顿时阴了下来。
当他起身要发作时,被汤文i革摁住。
汤文i革非常冷静,吴努是他费尽心机从外县挖来的,他肯定知道吴努接下来的作用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吴努话锋一转,结结巴巴地说:“尽管你救了我,但是我不能因此而掩盖你的罪行。长期以来,我心里一直都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将你的兽行揭露出来。为此我思想上斗争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想明白,我要对政府负责,我要对党和人民负责。今天我必须把你阴暗的一面暴露在阳光下,让大家知道你的本来面目。我问你,我小腿上的肉哪里去了?”
这种在他人授意下的讲话明显底气不足,他一直吞吞吐吐、浑身乱动。
吴努的逼问,迫使老院长不得不作回答:“那场战争己经过去十多年,尽管你讲你腿部手术是我做的,很抱歉,我确实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的情况你也应该知道,每天从战场上送下来的伤员不计其数……另外还有你不知道的一面:我们的医疗人员严重不足,每位医生每天不知要做多少例手术,只要站上手术台就别想下来,不仅饭顾不上吃,有时竟连小便都尿在身上……一天下来,哪个医生不像散了架似的,坐下来就很难再站起来。像你这样的伤员算是幸运的。**并没有因为你是我们的敌人就不去管你,而是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尽心尽力地去救治你,在我们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不但救了你的命,并且还能保住你的伤腿。你知道我们的战士中有多少人被打残吗?我们的伤员中有多少人被截肢吗?因为医疗设备不全,以及伤势过重而牺牲的子弟兵又有多少吗?在那种情况下我怎能记住每一位伤员呢?不过我得相信你,因为你没必要编造这种谎言。另外,就你刚才所提的问题,我只能以我多年从医的经验来回答你:我认为如果你的腿部只被一颗子弹打中,或被一小块弹片击伤,还不至于要将大部分肌肉清除。从你腿部的伤疤来看,应该是被数枚弹片击中。正像你自己所讲的,当时你的小腿已被打烂,可能还伤及到骨头。在这种情况下医生就不得不考虑将受损部分的肌肉全部清除掉,否则,将很难保住你的小腿,甚至会危及你的生命。所以我认为你这种情况当属后者,它跟你腿部现状比较吻合。”讲到这里,老院长又强调了一下:“这里我想强调的是:当时我们在各方面条件都非常艰苦的情况下,能为你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你还是解放军的俘虏。”
造反派被老院长的辩解激怒,汪忘脱去棉衣,卷起衣袖,首先开火:“你简直是在放屁!吴努腿上的肉都被你剐尽了,你他i妈还在装呆不认识他……”接着“阿吀,阿吀……”连打几个喷嚏,大概是受凉了。
眼看眼泪水和鼻涕快要流到嘴边,他赶紧用左手抹去眼水,右手甩掉鼻涕,之后又将两手搓搓站起来吼道:“你他i妈立功受奖的事情一件不忘,在人家腿上剐肉的事情倒是忘得一干二净。我看你这个家伙比座山雕还狡猾……”话没讲完,又是一个喷嚏,鼻涕流到了嘴唇上,他还在讲。
“嗯,嗯……”汤文i革哼了几声。
汪忘意识到自己形像太难看,赶紧停下来,下台洗脸去。
这时吴努仍然站在那里,低着头不敢正视老院长。面对曾经从死亡线上把他拉回来的人,他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此刻他好像已忘记此行的使命,自己反倒成了被审判的对象。
为了不使大会冷场,老练的汤文i革赶紧对吴努说:“吴努,你刚才讲得很好。在我带你过来之前,你们单位的夏司令就跟我讲,说你劳动态度很好,政治表现也不错。我知道今天你所面对的是一个曾经救过你的人,对你来讲难免会有些顾虑。但是有一点你可要搞清楚,真正救你的并不是郑要宁,而是党所领导的人民解放军。如果没有我们伟大领袖**的优待俘虏政策,没有**的宽大胸怀,就他一个郑要宁会救你吗?所以你要感恩的不是他,而是伟大领袖**和我们的党和人民。
“今天是你立功的绝好机会,我希望你甩掉思想包袱,大胆地把郑要宁的罪行如实揭发出来。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人民的宽大处理,才能早日摘掉你头上的帽子。另外,我也会把你今天在这里的表现如实地告诉你们夏司令。我把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下面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你接着讲吧。”
这番恩威并施的话吓得吴努直打哆嗦,淫威之下,他已失去良知:“郑院长,有些话我本不想在这里讲,可你太健忘了,逼得我不得不把它讲出来。有一天在你查看病员的时候,你还跟我多聊了一会儿。你告诉我,说你原来是从国民党军队里走出来的……之后你还跟我聊了一会儿家常……这一切你真的忘了吗?既然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那我就来帮你回忆回忆吧。”接下来他又坐到地上,并且重新捞起右腿对着台下说:“我腿上的肉全被他剐去改善伙食了,被他剐过的伤员还不只是我这个俘虏,有些解放军伤员腿上的肉也被他剐去吃了。”
这枚炸弹震惊了全场。
霎那间谴责声四起,谩骂声此起彼伏,会场里就像一只沸腾的大水锅,众人都在声讨老院长的兽行。
身边有两位大婶在议论,一个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听这个吴努说,我们怎么也想不到郑院长会吃人!”另一个则附和:“是啊,这个老东西也太狠毒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人吃人,何况还是吃自己战友身上的肉呢!”
然而前面的一位大爷则转过头来说:“你相信他的话吗?我不信。不要说郑院长当时还是解放军,就是国民党部队里也没听说过吃人肉的。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想急于立功——瞎编。”
这时不知道汪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他从台下蹿到台上,随即便举臂高喊:“打倒吃人魔王郑要宁!”
台上台下紧跟着呼应:“打倒吃人魔王郑要宁!”
“砸烂郑要宁的狗头!”
人们继续呼应。
在汪忘的煽动下,场内已有人在大声喊叫:“把这个吃人肉的魔鬼拉出去打死!”另外个別人还跳上台去抽打老院长的嘴巴。
在这大好形势下,汤文i革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而郑院长却激烈地动着嘴唇,好像在争辩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已被声讨声浪所淹没。
群情激愤,汤文i革喜笑颜开地抓起话筒说道:“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我完全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也跟你们一样,恨不得立即将这个道貌岸然、心如毒蝎的吸血鬼拖出去斩首才解恨。但是,我们要讲政策,要做到让他口服心服低头认罪。”随后他又对郑院长说,“为做到仁至义尽,我们再给你一次坦白的机会。”
郑院长稍微迟疑了一下,即被从座位上跳下来的汪忘踢了一脚,并且辱骂道:“你个老畜牲刚才不是很要讲话的吗?这会儿怎么装哑巴啦?”接着又是一脚,“你倒是说啊?”
两脚都踢在郑院长受过伤的腰部,疼痛使他跪不住了,只见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可是他们还不肯放过他,汪忘又对站在台边的一位造反派说:“用麻绳把他吊起来。”
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正当他们准备捆绑时,耿叔却出人意料地站出来。他怒指汤说:“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吴努?他完全是在信口雌黄!你们口口声声说:不放过坏人,不冤枉好人,你们怎能仅凭一个**俘虏的供述就认定郑院长吃了伤员身上的肉?我认为你们这样做不仅过于草率,而且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荒唐行为。”
平时很文弱的他,今天竟有这种胆量,在这种场合为郑院长鸣不平。他这种惊人之举震惊全场,此刻台上台下没有一点儿声响,所有人都为这位右i派分子捏把汗,认为他肯定完了。汪忘他们好像也乱了阵脚,都转过身去看着他们的主子。
汤文i革坐不住了,起身吼道:“姓耿的,你疯啦?”转而又对汪忘吼叫,“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醒过来的汪忘立即扇了耿叔两耳光,跟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耿叔跌倒在地上。
这时台下群众已在议论耿叔讲的东西是否有道理。
汤文i革大概意识到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采用蛮横的方式来处理这种问题并不妥当,这将会失去部分人的支持。因此他捧起茶杯,将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全部喝光,以此来稳定一下自己失态的情绪。
待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换了一副嘴脸,一脸奸笑地对耿叔说:“行啊,你说我们证据不足。那你又有什么理由可以推翻吴努所揭发的这些东西呢?我可要警告你:今天你如果拿不出郑要宁没吃人肉的证据,那我就在你头上加上捣乱会场秩序,包庇反革命分子,破坏文化大革i命成果的现行反革命罪,到时候可就不是让你再进一次文攻武卫那么简单了。下面请你拿出充分的理由和证据来吧!”
耿叔愤怒地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实事求事是**一直所倡导的办事原则。而你们却违背他老人家的教诲,仅凭一个人的证词就去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汪忘听不下去了,他粗暴地将耿叔从地上拖起来骂道:“你个狗i日的也不撒把尿照照自己的脸,就你这么个狗东西还敢用**语录教育别人?”接着举手要揍他。
“放开他。”汤文i革喝住汪忘。
他气定神闲地说:“耿门傲,我让你继续讲下去。”
耿叔已经豁出去了,什么也不顾地说道:“虽然我没有上过战场,也没有战地救治伤员的经验,但是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刚才吴努讲了他受伤时的情况,常识告诉我,在那种艰苦而慌乱的环境下,医生想要保住他的伤腿就必须清除上面的腐肉,否则正像郑院长所讲的那样:勉强为之,生命都有可能不保。”
接下来他又指着吴努问道:“你说郑院长把你小腿上的肉取下来吃掉,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问你,此事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吴努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质疑他,慌乱中回答道:“是解放军中炊事班的一个老乡告诉我的。”
耿叔紧抓住他这句话:“仅凭一个老乡的话你就一口咬定郑院长吃了你和其他人身上的肉,你不觉得你的言论荒谬可笑吗?你可知道你这种信口开河的谎言会给他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它会把我们的郑院长推上断头台,你懂吗?另外,假如你讲的这些真在**军队里发生过,那么其原因不外乎有这么两种可能:一种情况是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而无他人知情。但这不可能,因为你当时躺在手术台上什么也不知道。另外就是部队首长知道下面有这种事情发生而不去制止,因为就连一个普通炊事员都知道的事情上面能不知道吗?果真如此,那问题就严重了。这就意味着人民子弟兵竟然吃同胞血肉,并且里面还有跟自己同一条战壕的战友。我问你,中国**领导下的人民军队会做出这种骇人听闻、没有人性的事吗?如果非你所言,根本就没有这回事,那这一切就是你捏造出来的。难道你就不怕背上一个污蔑党,污蔑人民子弟兵的罪名吗?”
耿叔的话针针见血,像子弹一样打在吴努心上。
这时吴努已吓得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头上还在冒大汗。他的心里防线已经崩溃了,此刻除非他能拿出真凭实据出来才能为自己开脱。否则不但他本人难以下台,就连这场闹剧的总导演也难以收场。
“嗙!”一声响,有人击碎一扇玻璃,随之而来便是排山倒海的声讨声。众人都在骂吴努,什么样的攻击语言都被用上,不是造反派上去阻拦,大概吴努会被冲上台的人揍个半死。
吴努傻了,就像一条丧家犬似的缩着头,两手紧抱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汤文i革,期待着他的救援。
汤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会成这样,他咬着嘴唇,嘴两边的腮帮子在上下颤动,精心策划的好戏却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搞砸了,他两眼死死地盯着耿叔。
场面已完全失控,汤文i革终于撕下他那副假斯文的面具,推倒椅子,跳到台前,冲着汪忘和吴努狂喊……场内太吵了,不知道他在嚷什么。只见两名造反派赶紧抓住吴努的胳膊,匆忙之下竟将他从台左侧拖下去。至此这位可怜的右i派分子在人民的骂声中,逃离了覆釜。
吴努离开了,愤怒的群众才渐渐地平息下来。而此时汤文i革却开始疯狂,他彻底露出凶残本性,卷起袖口,翘起大腿,发疯似地吼叫道:“日妈的把这两个狗i日的龟孙子给我吊起来!”主子令下,奴才们很快就将两人捆绑住并悬吊在空中。
可是,他又觉得他这样做难以说服群众,会让人认为他不讲道理,于是当场就给这两个人捏造了一个新的罪名。他抓起话筒喊道:“同志们!之所以我们把这两个家伙吊起来,是因为我们已经充分掌握了他们是‘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是指一九六七年北京一度存在着一个名为首都五一六红卫兵的极左组织,后来全国范围内开展了一场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运动,大批无辜的干部和群众被迫害)的证据。你们说不严惩这两个反动家伙,行吗?”
尽管他这样讲,台下却没有几人呼应。人们还在叽叽咕咕地议论着吴努……
批斗会很难继续下去了。正当汤文i革为难时,被他推举上去的戚进司令出来为他解围了。戚离开坐位走到台前,用他那副特有的高嗓子说道:“同志们,今天的批斗会总的来讲开得还是比较成功的,台上台下都十分热烈,像这样的批斗会今后我们还将继续搞下去。今天时间已经不早,关于郑要宁和耿门傲两人的‘五一六’问题,我们改天再通知大家过来批判。散会吧。”
闹剧虽然结束,而郑院长和耿叔还被他们吊在空中。
往日这时喇叭里会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今天里面却哑了。
在那段荒唐的岁月里,尽管我家也深受其害,但只要听到哪里在召开批斗会我都会赶去看热闹,并且会跟大多数人一样,巴不得戏中的情节越曲折越好。至于斗谁,只要不斗自家人就行。在这一点上我跟母亲他们大不一样,用主席的话讲:“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母亲立场十分鲜明,她对受害的阶级敌人极具同情心,而对那些张牙舞爪的造反派则十分憎恨。只要听到哪个右i派被抓,她就会在家里唉声叹气地为他们担忧,并且还会痛骂那些造反派。像这些各式各样的批斗会,她不仅自己不去看,也不允许我们去看。哥哥姐姐都听她的,唯我不从。对于我这个“败类”她十分恼火,可是又拿我没办法。
记得有一次我在家里起劲地高唱激进的文i革歌曲,被母亲狠狠地责怪了一顿。之后她跟我念宋人的《后庭花》,并且解释给我听。古代诗词我记不了几句,但其中那两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却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后来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到处打听哪里在开批斗会,哪里在抓人游街。
批斗会我已观赏过无数次,但是像今天这种样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放在以往,像这样的好戏说不定我也会跟在大家后面挥手跺脚,起劲欢呼。可是,今天我却怎么也疯狂不起来,因为示众的对象中有耿叔,尤其当他戳穿汤的阴谋,弄得汤十分难堪,并且还被他们高高吊起时,我开始为他担心,我知道他已闯下大祸,汤文i革决不会轻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