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进让人把他们从空中放下来,这时我冲上去将两人身上的绳索解开,戚进示意郑院长的家人将他掺扶下去。
“领导们”走了,人们在哄闹声中陆续地离开。这时台上只剩下我跟耿叔和那几个跑腿的,只见几个右i派分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他们还没得到造反派让他们离开的指令。
过了会儿,仍然没人来理会他们。这时耿叔熬不住了,带头想走。就在这时,两名造反派冲上台,扠起耿叔从台侧门跑出去。我知道他这一去肯定没有好事,于是紧跟在他们后面。
门外停着一辆救护车,汪忘等人使劲地将耿叔往车上推,耿叔则两手紧抓住车门不放。当时我心里矛盾极了,怎么办?当看到一个造反派举起木棍想抽打耿叔时,我再也忍不下去,冲上去一掌劈向他的手腕,那人“哎哟”一声被迫丢下木棍。这时我死死地抱住耿叔想把他拖住。
“这小子不要命了,你们给我打死他。”
我想转头去看谁在说,可是左臂已被人狠击一棍,疼痛使我松开手。紧接着背脊上又被人抽了一棍子,这一棍将我打倒在地。
当我勉强地坐起来时,耿叔已被他们拖上车。这时我坐在地上痛苦地喊叫:“耿叔,你快下来,快下来啊!”
耿叔挣扎着移动到车门边看了我一眼……我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当时的眼神。总之,这一眼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永世难忘。
车门关上,耿叔被他们带走。等我爬起来走到大门外时,能看到的只是灯光下扬起的尘土。
看客散尽,我痴痴地靠在一根电线杆下不知如何是好。院内传来嘈杂声,我转身望去,汤文i革正带着他那支别动队旋风般地从里面飘出来。人各一辆自行车,每人身上还背着一把铮亮的大刀。据说这支由四人组成的别动队是专门执行一些特殊任务的。身背大刀这一套是汤文i革从文攻武卫那里学来的。在院内,所有的“阶级敌人”都害怕他们。用薛医生的话讲:“看到他们的帽顶都怕。谁要是被这帮人盯上,肯定会倒大霉。”
当他们从我面前经过时,汤文i革刹住自行车。尽管灯光微弱,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所迸射出来的凶光,感觉他在说:“你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恶魔西去。从他们所去的方向看,我估计他们去了凤凰池13号。寒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颤。这时我才感觉到背脊上火辣辣地痛,它让我想起了家中忧心的母亲。回家,还是去找耿叔?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13号。
前面就是凤凰池。我没敢鲁莽地冲过去,而是站在巷子拐角处向西望去。13号门前亮如白昼,门楼上方那盏碘钨灯把汤文i革骑的那辆崭新的自行车照得闪闪发光,就连停靠在门外的救护车车牌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没判断错,他们都在这里。
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两个人,一个上了汽车,应该是司机;另一个站在台阶上。汽车发动,巷子不宽无法掉头,因此它径直向西边驶去。“砰!砰!”两声,大门关上,接着碘钨灯也被关掉。
我跑过去,踮着脚走上台阶。本想从门缝中看看里面,可是门里侧钉着遮缝条。没办法,我只得轻轻地跳下台阶,然后绕着院墙转过去。一圈,两圈……除了有两堵稍微矮一点的短墙外,其它都是高大的实墙实壁,根本无缝可窥。
这时院内传来低沉的惨叫声,从声音可以判别是耿叔在喊叫,这会儿他肯定在被人打。我心急如焚。大院东西两侧各有一段光墙,我想翻上去看个究竟。想到里面全是些“食肉动物”,我畏缩了。
大门斜对面有户人家的围墙内长着一颗高大的泡桐树,围墙不高。我有了主意,抓住围墙沿口,两脚一蹬就翻上去了。往里看去,院子很小,也没门堂,一扇独扇门直通巷子。朝北有两间低矮的瓦房,一棵泡桐树几乎占去院子一大半。门窗紧闭,黑灯瞎火,住家大概已经入睡。我怕弄出响声,小心翼翼地顺着树干向上爬。到了高处一个树杈上,我骑坐在上面。冬日里树叶已经全部落光,正好不影响我的视线。我拨开横在眼前的几根树枝向北望去,借着院内灯光,13号大院内基本上都能看到。
以前我来过这里,本来它是一座前后两进的四合院,可是今天只看到一进。门堂两侧有四间朝北门房。挨着门房向北,东西两侧各有六间厢房。之所以有六间,因为他们把三间中堂拆除了。紧挨着厢房是两个小天井,刚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两段短墙正是这两个小天井的外围墙。再往北看即是朝南五间正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套房,套房两边是小套房,小套房前面就是那两个小天井。但是,小天井不与厢房相通,而是开了一个小圆门通到大院内。
院内没有一棵树木,也不见任何器物。但是在大院中央却搭建了一间低矮的洋瓦房,这间不伦不类的小屋竖在那里显得特别障眼。其它屋子里面都亮着灯,唯独这间小屋内无一丝亮光。
又传来一阵惨叫,隐约地还能听到器物撞击声。我侧耳辨听了一会儿,声音是从西边厢房最北面的一间内发出来的。稍停一会儿叫声再起,这一阵比刚才那几声更凄惨,似有一种割肉般的嚎叫声。大约半个小时过去,总算听不到喊叫声了。
天寒地冻,可是我额头上还在渗汗。眼睁睁地看着耿叔在里面受刑,我却无胆量进去帮他。哗啦一下我撕开棉衣,五颗纽扣崩掉四颗。
“吱呀”一声,“鬼门”开了。首先出来的两个人是汤文i革和汪忘。两位站在门外耳语了几句随即向后面正屋走去。接着又出来一个。此人没跟他们走,而是跑到院子中央那间小屋里去。灯亮了,他又折回到那间“鬼屋”。这时里面传来几声叫骂声,随后看到几个打手掺着一副单架去了那间小屋。因为距离较远,加上旁边有人挡住我的视线,所以看不到躺在单架上那个人的面孔。不过可以肯定,伤者就是耿叔。
一会儿工夫,打手们都跑了出来,随手将门锁上。他们将单架送回那间鬼屋后,全都跑到后面正屋去。
屋内灯火通明,从远处看去,一扇扇窗花玻璃就像万花筒般炫丽夺目。此刻里面杯盏交错,欢声不绝。
我蹲在树上太难熬了,无意识地掰折着那些细树枝,随手又将它们一根根地扔出墙外。
嘻笑声中他们出来了。当一群人走到大门外时,我仔细地看了一下,确实是原先那帮人马。
分手时汤文i革发话:“今天各位很辛苦,不过明天上午大家还不能睡懒觉,七点之前都必须来到这里。春节快要到了,等把眼前这摊子事情了结掉,我就放你们长假。”
“司令讲话太客气啦!你都把我们当儿子待,我们能不为你效劳嘛!”
一听就知道是汪忘这个奴才在拍马屁。
紧接着这一位又说:“再说能跟在司令后面造反也是小弟们的福气。只要司令需要,不管苦甜,我们哪怕天天吃i屎都愿意。”
话音刚落,另外一个插上来:“屎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我们要吃肉包。”随即就问汤文i革:“明天早晨有肉包吃吗?”
汪忘觉得很没面子,骂道:“你是饿狗生的吗?成天只晓得吃肉包,你不看看自己长得那个怂样,胖得像个种猪……”
汤文i革听不下去了,喝道:“又吵,又吵,不想回去睡觉吗?”随即指着身后二位说:“夜里给我醒睡点儿,多去看看那个不识相的东西。等他醒来,给他点水喝,目前我还不想让他这么痛快地死去。”
其中一位回道:“司令吩咐的话我们肯定照办。”另一位则说:“司令心肠真好,对右i派分子还能这样仁慈。你放心,他肯定死不了。我看他这会儿是在装死吧。”
“是啊,主席老人家早就讲过:不许虐待俘虏兵嘛!”紧接着汤又说,“如有特殊情况,电话打到司令部去,今夜我跟汪忘都睡在那里。至于肉包嘛,只要大家鼓足干劲,我肯定会买给你们吃。”
汤的许诺使得这些喽喽欢天喜地。大概是酒喝多了,这帮家伙跨上自行车,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歪歪扭扭地向东西两个方向骑去。
夜深人静,大院内灯火相继熄灭,最后只剩下耿叔蹲的那间小屋内还透出一丝亮光。
不知怎的,今晚钟楼上的大钟一声也没响过,眼下也不知道几点了。我无意间摸了一下头发,感觉像是摸在冰块上。怪不得身上冷飕飕的,原来天上已经在下霜。
一只野猫在院内叫唤,我想:猫都敢进去,我为什么不敢?我还不如一只猫?于是松开手中的树枝,想下到地上去。可是两腿一点也动弹不得,已麻木得没感觉了。急也没用,我只好用手去慢慢地揉搓它……
跳下院墙,走上台阶,我将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听听小屋内可有耿叔的呻吟声,可是除了风声以外什么都听不到。我想:是不是小屋离我较远,听不到他的声音?又一想:也许他已被打昏,正在睡觉呢?再一想:不好,他会不会死了?想到这里我再也耐不住了,得赶紧进去,如被他们发现,能逃则逃,逃不了就跟他们拼命。主意已定,随即跳下台阶向西边那段短围墙跑去。
围墙虽然高了点,但对我来讲攀上去并不难。我正想越上墙去,却听到院内有开门声,随即又听到有人在讲话:“这么冷的天他们都回去睡大觉,弄得我们两个倒霉,还要起身去伺候那个东西。”
另一位则说:“是啊,司令总喜欢欺负我们老实人。”
那一位又说:“跟你讲实话,这种害人的事情我早就不想干了。吃力不讨好,背后总被人骂,实在是犯不着。”
“犯得着也好,犯不着也好,既然来了,司令肯定不会让我们走。不信你试试!”
下面他们又讲了些什么,因为风声,我已听不清楚。
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没必要硬上。于是赶紧向大门口走去,想从门外听到一点耿叔的情况。可是刚走几步,院内就发出一声惊叫声,随即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这时有人在说:“不得了,快打电话给司令!”
刹那间院内外所有的灯都被打开。我本想再次上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大门开着,灯光下还站着一位看守,此刻他正焦急地向东边张望着。眼看上树无望,我只能退回到西边小巷内,并从一根电杆与墙之间的缝隙中注视着门外的情况。
没多会儿,汤文i革就骑着自行车从东边过来。那一位赶紧凑过去,可是他愣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汤文i革急了,车脚一撑,骂道:“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多大点事情,把你吓成这样!”
那一位想说什么,可是结结巴巴地仍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汤没耐心听他的,跳上台阶进了大院。我趁那位看守跑到墙角上小便的时候,赶紧穿过巷道,翻身上墙,一下子又蹿到那棵大树上。这时又有人从西边过来了。四人当中骑在最前面的是汪忘,后面几个是被汪忘叫过来的。到了门边,他们车也没锁就跑进大院。看守也想跟进去,可是被汪忘喝住,叫他在外面望风。
我站在树杈上向院内望去:一伙人都站在小屋外面,叫骂声不绝于耳。
大约过去十分钟吧,那辆救护车又驶过来。车刚停下,驾驶员就摇下车窗问:“人还有用吗?”那一位回道:“早就咽气了。”
闻此言,我脑子里“轰”的一下,一片空白。
当我清醒过来后,他们正抬着单架从大门内出来。单架上面蒙着一条白色医用床单,根本看不到躺在下面的人。如果说刚才我还有一点侥幸心理,可是眼前的一切告诉我,耿叔真的被他们打死了。
单架被他们抬上救护车。这时汤文i革发话:“你们都给我听好,没有我许可,谁也不许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讲出去。否则可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接着又说,“你们把脚踏车都推到里面去,里外灯全部关掉,今夜这里不留人,锁上大门都跟我走。”
此刻我想从树上跳下去,因为很可能再也不会看到耿叔了。可是在那种气氛下,我又畏缩了。
耿叔走了。我使劲地捶打树干。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进去看他?为什么不敢下去跟他告别?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而耿叔是一个畏头缩尾的胆小鬼。可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使我明白,跟他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个懦夫。
一行魔鬼走了。
我连跨三根树干站在墙上,随即一跃跳到地上,然后一步登上五个台阶,神经质地对着大门连踢数脚。发泄过后,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天说变就变,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却刮起大风。刺骨的寒风向我袭来,我一连打了几个寒颤。晚上喝的一碗稀粥早已成尿水进了阴沟洞。饥寒交迫中我想起妈妈。心想,今晚母亲又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