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国荣在考场门口，看见一个胸前挂着红牌子的人，目不斜视，挺胸走步，觉得眼熟，原是初中的同学李幸福，初三那年随他父亲调地区去了。贺国荣眼睛一亮，有些惊异，心里道：嗬哟，老同学变化可真不小，成了一名真正的领导干部呢，而且是在这样要害的部门。

　　贺国荣真的很想走过去和老同学见面，然后谈上几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正要进考场，面临人生一个转折点，老同学就登场了，难道是天意安排？不过刚要迈步，眼前就闪了一道白光，那写着考场规则的大红纸出现在眼帘，内容明明白白，清晰无比：考生不得拉关系走****，一经查实，轻则取消考试资格，重者全县通报，三年不得参加考试。好险，情况还没有弄清楚，莽莽撞撞地上乾打招呼，然后他真的去那样做了，不出问题则罢，一旦出了问题，咋办？贺国荣没有上前去打招呼，而是低着头从老同学身旁走进考场。

　　中途考点主任副主任等一行人来巡视，李红专来到贺国荣身边，停了一下，看着这个考生的后颈，只要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老同学亲切的眼光，从中获取一个含义深刻的眼神。贺国荣却没有抬头，眼睛盯着试卷，试卷上的构图吸引着他，腹稿已经得了大半。

　　考完试，贺国荣走到大门外，看见了李幸福，正和一个女生面对面说话。女生也佩戴着工作证。她可能不认识贺国荣，可是贺国荣知道她，叫程放，人事劳动局管工资的。祝明霞和几个女友经常来往，要不是住房小，容不下沙发和茶几，早就请他们来家做客了。贺国荣觉得这时候打招呼也不妥，程放会打听，她热心，好管事，一旦得知是某人老同学，又是朋友的人，不会不管。贺国荣就赶紧快步走开，想着以后再找机会见面吧。

　　没走多远，就听见李幸福喊他的声音了。真恨不得背上生出一双翅膀来，腾空而去。然而老同学离正快步朝这边走过来。没有办法，贺国荣只好站住转回头来。程放在后面张望着，她眼睛近视，希望没有认出准这边是谁。刚好另外一个女同志从里面出来，两人并肩从另一边走了。

　　“得先纠正一下，我已经改名了，叫李红专。你就叫我红专好了，局里面大家都这样叫。又红又专的红，又红又专的专。”老同学细长的眼睛，眼角堆满笑意，热情地看着他。

　　贺国荣站着没动，心里想叫，却感觉拗口，没有叫出来，不过笑纹上了脸，头也认真地点了一下。

　　李红专很大方地伸出手来，要和老同学握手。贺国荣的手被动地伸出来了，但却有点扭捏状。李红专忍不住朗声笑了。李红专心想我还是主动一点吧。就问道：“考得怎么样？”

　　贺国荣有点不好意思：“一般。”

　　李红专挤弄着眼皮：“一般呀，你应该考得很好才是呢。”

　　贺国荣同学的成绩在班上虽然不数一数二，但也都保持在前十名以内。那时，十三四岁的他，个头偏小精瘦，说话声音和女生一样尖细，长相也不怎么起色。因他老家在很偏僻的乡旮旯，他只能住校，每个月都要回去背些包谷杂粮来，交给学校，照价折算成生活费。看得出来他很想拿前三名，但天生的智慧局限于此，尽管学习很用功，却永远追不上那几个。一大特点就是喜欢劳动。那时班上在肖家湾有块地，星期六下午劳动课，那就是他展示能力的时候。锄头有力地杀进土层，翻起大块黄泥，再用锄背轻轻敲碎。他知道什么时候下种，从家里带来糯包谷种，他在前面挖坑，女同学就跟在后面播种。每个坑里限放三粒，多了一颗，他回头就要捡起来。他手心长了一样东西，别人生不出来，就是几层皮摞成的子。所以劳动委员非他莫属。

　　李红专也喜欢蹲在地里，他会找到一条蚯蚓，冷不防放在女同学手上，引发一阵尖叫，接着是追打和逃跑。他不怕土里的任何动物，把它们放在衣袋里，那些力气比他大的男生佩服不已，从此对他不再小觑，尊崇他为老二（那老大姓乔名红军绰号水牛脚杆，力大无穷无人能比，现在也不知去向）。

　　李红专仔细察看贺国荣，个头高了些，依旧微黑的皮肤，比过去还要凸出的颧骨，老成而显平静的表情。真是光阴催人，十多年的生活劳作，毫不留情，竟然把过去那点应该保有的光鲜也丝毫不留地全给打磨掉了。李红专浑身涌起一股惬意，耸耸肩膀，摇摇脑袋说：

　　“其实题目并不难呀，我在安排老师们出题的时候就打了招呼，题目不要太难。这次考试机会难得，尤其对于那些干了十多二十年的人，年龄都要翻三十了，都还是工人身份，一事无成的人来说，是一次人生最大的转机。如果考不及格，失去转干机会，今后的前途就会暗淡，他们一定会很伤心，很没有面子。”

　　李红专说的是年纪偏大的人，可他内心却为贺国荣不值，二十七八岁，不至于颓废到这种地步，上进心应该还很旺盛才是。

　　贺国荣也在理会，我这个年龄，也算属于这个范畴。也是一事无成者，正因为如此，才心存希望，不想错过这最后的机会。通过这次考试转了干以后，情况会有所不同，不仅仅只是成天整理资料，还可以参程的策划设计，有资格在设计书上签名。拿到考卷以后，他没费多大劲就做好了。数学就一个三角函数题和一个解析几何难点，语文也只是照四幅图的意思改写成文字，理化更好做，也就是力学电学克分子克原子之类。难一点的是政治，因为忙于业务，这方面注意得少，试题里路线方针政策一样不缺，还加了一部分时事政治，好在复习方法对头，问题不会太大，同在一个考场里的同事，也都投过来会意的微笑。

　　试题不算很难，贺国荣暗自计算，单科九十分以上，四科总分三百六十不会少。这样一来，老同学身上，就没有必要增加什么负担了，大家都轻松。开个玩笑，就说考得一般般，留点余地，做点铺垫，老同学看了实际分数，就会惊奇，然后责怪，下次见面，带着好消息来相告，多好。

　　同一时刻，李红专还想点什么呢？那几年每学期成绩总排名，他总是要在贺国荣后面一点，而且无论怎么拼搏，都没有实现超越。他那个劳动委员的头衔也一直保持到毕业，没人能够夺得下。李红专最终只是个学习小组长，从未有长进。然而时过境迁，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就在今天的考场上，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应考，一个监考；瞧瞧吧，多强烈的反差！对于老同学来说，难道这还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还有……当初你拿锄头有力，而我是羽球高手！这可不是一般的不同，是品味，是底蕴。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这多有意思！就因为这么多的不同，比较那些相同，才让人感到惊讶，妒忌，甚至震撼。想到这个，李红专抑制不住一阵亢奋，脖颈的筋肉跟着痉挛了一下。不知老同学此时有什么感触，是继续清晰地记着当年的排名，劳动场景，还是为眼前的境况而感到不安？算了吧，都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有孩子了，见过的经历过的事也多了，过去的事情也被时光磋磨淡了，还惦记着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