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梅台市公安局河东分局，天快黑了，天空飘着南方春天惯有的小雨。程孝白走到街上，心中还是有点知足感——毕竟这只是22年前的梅台市，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甚至从市里回梅大的公交车，都还是叫9路，虽然当年的9路车是摇摇晃晃的两节龙灯灯筒，2016年已换上了空调大巴款式，但还是很熟悉的感觉。

　　但是我能回梅大吗？

　　是的，我得回梅大，去找王健樟教授。

　　还能找到9路车的车站，这使程孝白很受鼓舞。他冒着小雨，站在站牌旁边，22年后，这里盖建了能避雨的候车亭，但1993年这里只是在路边树了一块彩色的铁皮站牌，行人站在露天，自己解决躲雨问题。

　　这会儿才发现王健樟的风衣是防雨布料，还带帽子的。程孝白也有了些感动，多亏中午教授把他的风衣给我。

　　这是下班时间，每一趟车都很挤，车到站的间隔时间也很长，站台上疲惫的人们，只能现在风雨中焦躁而又失神地等着。

　　程孝白发现身后人行道上的广玉兰树，样子湿漉漉的有点异常。定神仔细看看，原来密密的蜡质叶子中间，已经打起极小的花苞了。花苞虽然极小，但是生命信息十分强烈，像躲着的小鸟，随时能张开翅膀扑出来。

　　看着烟雨中的广玉兰时，程孝白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他，几次他都强烈感觉到背后的眼睛了，但他想克制着，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紧张。

　　“先生，”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后面叫他。

　　他回过头，确实看到一个女人，但女人不是喊他，而是向另一个男人问路，问去某地某地应该坐到哪一站最佳。

　　他有一点点紧张，但不想表露出来。

　　“先生，”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在说话，“风衣蛮好看的！”

　　程孝白再次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女人正在夸女伴的红色风衣好看。

　　雨并没有下大，但是空气却越来越湿。天初黑的南方城市街道，路灯和泥泞，伴着艰难的城市交通。

　　这会儿雨丝变得没有方向了，雨水仿佛已经粘在一起成了一块又薄又软的面皮。

　　这回，他不再转身去看人行道旁边的的广玉兰，他脸朝向等车的人群，假装心不在焉，然后悄悄把说话的女人留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但他又一次听到从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

　　“先生。”

　　程孝白决定不转头看，就当没听到。

　　“风衣很好看，德国买的吧？”

　　什么什么，德国买的？他仔细看看衣袖，王教授的铁灰色风衣，面料与做工实在很好。

　　程孝白本能地回头，看到还是等车的两个女人在夸那件红风衣。

　　“不好！”程孝白心里暗暗叫道，“有什么东西跟到1993年来了。”

　　终于等到9路车过来的时候，街上的路灯已经全开了，雨在灯光里，像一群在显微镜下蠕动的虫子。

　　而9路车的车身，像两节扭动的龙灯灯筒，靠近站牌停下来。

　　居然没有人排队，人们一窝蜂涌向前、中、后三个车门，车上的人下不来，车下的人往上挤。

　　女售票员用疯狂的声音喊道:“先下！先下！先下后上！！”

　　车门口急着下车却下不来的乘客，就跟急着上车的乘客互撕起来。

　　“不让我下来，你怎么上啊？！”

　　“你要下车就不准我上车了是吧？”

　　车门口就像严重便秘了一样，直到司机强行关闭车门，两个方向的挤压，把堵在车门口的乘客中，上车的人和下车的人分开。

　　门里有人尖叫着:

　　“等一下！等一下！我要下车！”

　　售票员司空见惯地说:“下站下吧。”

　　“先生，”背后的女人说，“请问你是梅台大学的吗？”

　　程孝白发现自己没有挤上去。不是没有力气，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挤。因为在2016年，人们是自觉排队上车的，前后门下客，中门上客。不存在拥挤，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只能在原地排队等下一趟，没有想到1993年是这样坐公交的！

　　身后一个女人在向一位头发花白的绅士咨询:“那，学校里面有宾馆的吧……”

　　女人打着伞，路灯光被雨伞挡住，看不清她的脸。

　　程孝白有点不安。

　　“风衣真的很好看……”身后的女人说，因为有小风小雨，天又黑，听起来隐隐约约的。

　　程孝白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打伞的女人似乎是打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一边向梅台大学的老绅士致谢，一边就要离去。

　　程孝白悄悄地把王健樟的风衣脱下来。虽然并没有人在意他，但他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是因为太热，或者舍不得淋湿这件衣裳的样子。

　　再来一趟9路车，程孝白有了准备，一下就挤上去了。

　　他手臂上搭着风衣，摸出自己的公交卡，瞬间自己也愣住了:2016年的卡，刷不了吧？

　　人高马大的女售票员一直盯着程孝白。

　　“买票！”粗暴的声音。

　　程孝白淡定地说:“我有卡。”

　　“神经病！”还是粗暴的声音。

　　程孝白也提高了嗓音质问售票员:“怎么骂人？！”

　　女售票员自然而然地发出粗暴的大声说:“骂你怎么啦？我看你就不像好人！”

　　“投诉你！工号敢给我看？”心里还要说“****”，憋回去了。

　　“拿好你的衣服！不要影响别人坐车！”

　　衣服没拿好就影响别人坐车？但是人们听到售票员的话，却真的都试图离他远一点，但是车内实在没有可以挪开的空间了。

　　“买票！到哪儿？”

　　“梅大！”

　　“五毛！”

　　“我刷卡。”

　　“五毛！”

　　“刷卡机在哪儿？”

　　其实程孝白自己已经意识到了，1993年的公交车没有刷卡机。……但是，他身上更没有钱！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车门开了。

　　“下去！”售票员看着程孝白，“说你呢，下去！”

　　“我没到站，不打算下。”

　　“看你是个学生，不罚你的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