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凌风车从南疆神农宫至北冰国城北天都只需一日一夜，可不曾想厉剑昂一进北冰国境内就突染奇寒，急得我慌里慌张地停在北冰国最南处的霜华城。我拜托车夫先行去北天都汇报行程，不过好在我们提前出发了几天，还有足够的时间前去北天都。

　　“难不成你这身体受不了北冰寒气？脸色这么不好？”我看着厉剑昂踏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崩塌倒下的大山。

　　厉剑昂面色铁青，虽然他竭力保持平衡，但是身负沉心剑已然耗尽全身的气力，“阿竹，我——”

　　我轻叹一声，伸手按住他的脉门，一言不发地施展天医十二技的第三技“引气渡航”来疏通他经络，将真气化为细流流入厉剑昂体内。厉剑昂脸色渐缓，感到我暗中释放天医技，连忙抽手：“阿竹，你不可以——”

　　“用你说？”我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重新凝结自己的真气，皮肤上那种如水般的潮润感顺着双臂流向全身，脸上微微刺痒明显提醒我鳞纹的显现，但是目前真的没有办法再管那些事情了。心中默念催动神农面，束发的发圈旋即散开出枯枝一条条缠住我的半张面孔，顷刻之间编织好的面具已经遮住了我脸上片片的鳞片，化为平日肌肤的模样。

　　厉剑昂的手微微抽退，我刚以为他又想挣脱我的治疗，可是他却没有拒绝“引气渡航”的真气，隔着手上银丝金线的护手我也能感受到厉剑昂此刻的体温。

　　厉剑昂现在的情况实在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我也顾不上挑剔什么，半扶半架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入最近的一家客栈。

　　好不容易到了房间，我扶着厉剑昂慢慢坐下，随手褪去脸上的神农面，急匆匆给自己地倒上一杯茶，喝得太急险些烫到了自己的舌头。

　　厉剑昂盘坐在床上运功凝气，全身散出一股股白气，脸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色。

　　我吐着自己的舌头用手狂扇一阵，转头看着厉剑昂神色好了些许，起身又给他仔仔细细地诊视了一遍。

　　“奇怪，症状是寒气聚体，但是凭你的修为应该不会啊？难道是因为你原为南疆的蛊虫而受不了北冰的寒冷？”我苦思不解。

　　“罢了，身体应该没什么事了，你这个人——”口中说出的一个“人”字突如电光划破漆黑夜空，让我心中有了模糊的猜测。

　　人？人？难道是他服下幻身散的问题？

　　我怀着几分谨慎与忐忑重新给他号了一次脉，却也无法发觉出任何异常。

　　“阿竹，你的脸？”

　　“嗯？我的脸？”我想起脸上浮现的鱼鳞纹，慌张趴在桌前的铜镜面前。

　　镜子里是一张慌张的脸，面颊处没有出现如仙光鲤般灿烂光华的鳞片，却多出现了深深浅浅幽蓝色鳞纹，颇有妖的魅惑，而嘴唇的血色也变成近似于蓝。我端详镜中的自己，面容上的惊慌慢慢变成如深井般的深邃与平静。我的手触摸着镜子中自己如深海般的幽蓝眼瞳，背对着厉剑昂，轻声笑道：“你说，照这种势头发展，我何时才会褪去人身，化为妖呢？”

　　苦涩的笑意凝于嘴角，顺着面颊蔓延到我微微蹙起的眉宇。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可悲又可怜的脸，我垂下了眼睛，心随念转，一条条的枯枝重新遮住我的面积，掩去了面上非人的痕迹。

　　“阿竹，我在。”

　　我望着他那一双如烟云般白茫的双眸，却看不到他眼眸深处的情感。他见到我脸上的鳞片骤然消失没有任何的疑问，淡然略显呆滞的神情让我微微安心。我苦笑着摇头道：“是啊，谢谢你，不过我不想让自己的事太多地影响到你的生活，我的归途已经定好了，而那个地方……并不适合你，也不是你能触及的地方。”

　　厉剑昂如剑般的黑眉拧成一个“八”字，他默默挺着自己的身子坐在床上，像是赌气般不肯安安稳稳地躺下，最后还是我好说歹说才让他躺下，心中实在担忧厉剑昂的身体状况，就干脆守在他身边。

　　我转身的一瞬，听到床上深沉均匀的呼吸声。

　　我脱下身上的长衫，安静地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他熟睡的脸。

　　夜已深，房间中仅有如白纱般的薄薄月光，静谧得让人产生一瞬间地老天荒的错觉。厉剑昂的睡容平静，我慢慢地抬起他的手，仔仔细细检查，沉稳而有力的脉搏说明了他此时身体的好转。我把他的手放入被褥之中，顺手把他的被子盖好。

　　心思未动，口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我从未想过修为高深的厉剑昂也会疾病缠身，也承认当厉剑昂脸色铁青时自己的慌乱无措，不然也不会毫无顾忌地直接在大街上施展天医技。

　　我侧着身子看着厉剑昂胡子拉碴的脸，心里有几分疑惑与不解。

　　若以前身为蛊虫时，是单纯的宠爱与怜惜；那么他为人身之时，我和他之间更像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情义，可偏偏厉剑昂是二者的合二为一，让自己也拿捏不好自己对他的一个分寸。

　　我默默地拿起身后的铁笛，手指轻轻地在笛身六孔上回忆花满城所教的指法。可是脑海中花满城在无数落英之中吹笛的景象渐渐幻化成她尝试吹奏我手中铁笛的景象。微微垂落的明亮杏眸，丰盈润泽的嘴唇触碰着铁笛的吹孔，细腻如晶莹无暇白玉的纤手在六孔之间轻舞。

　　我蓦然感觉自己耳根有些灼热，急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沉稳住心神，自言自语道：“嗯，不能乱想，不能乱想。我平日里虽然脸皮厚得有点过分，但最起码也能算得上行为坦荡。我这是为了修习惊仙调而已，没错，而已！”

　　我似乎找到一个合理解释的理由，逼着自己强装镇定地坐在床边，一眼看到身旁厉剑昂如孩童一般的安静睡颜，不自觉地又替他把被子向上拉了拉，闭上双眸口中默背着花满城所誊写的心诀。

　　一夜在那些繁杂的心诀和花满城的笑颜中来回徘徊，不知不觉中竟依着床栏睡着了。自然算不上睡得好，可是即便这样醒来时窗外已然一片灿烂，身子却酸痛肿胀。我不顾上自己的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给厉剑昂诊脉：“嗯？昨天寒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怎么今天又有些反复？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大碍，休息个一两天大概就好了。嗨，反正我们也不差这一两天，那就在霜华城好好休息一下。”

　　厉剑昂点点头，我心情大好，喜滋滋地叫来客栈中的看似十分机灵的店小二来好好地询问一番。

　　“客官，你有什么事要问的？”店小二绽放出的灿烂笑脸。

　　“哦，主要问问这霜华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看着一旁的厉剑昂，问道。

　　“客官，你这算是问对人了。这霜华城大大小小好吃的好玩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要知道我可是这里有名的百事通，只要您问，就没有我答不上来的……”

　　“停！你还是说的简单点吧。”我直接打断了店小二的话，而厉剑昂却听得好像很专注的样子，眼中笼罩不散的烟云流转不停。

　　“哦，那好。”店小二没有丧失丝毫热情，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要说我们霜华城，那可是北冰最繁华的城市，就连国城北天都比不上的。像是霜华城东的凤鸾阁，那可是天下闻名的第一青楼，歌姬、舞姬数不胜数，哎呦，那些姑娘个个比花还娇，比水还柔，只是价钱贵……”

　　“咳咳！”我轻轻咳嗽着，又一次打断了店小二的话，我可不能背着花满城偷偷干出这种事，虽然心里也是有点痒痒的。店小二脑筋转得很快，立刻说：“哎呀！我看两位这么一身正气的打扮，想来不会去那些烟花之地。此外的话，霜华城的霜华春也颇为有名，还是一样，价格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

　　“霜华春？”我反问一句，脑中立刻浮现清朗如月一般的绝尘姿容，喜笑颜开地说道，“我听过！我听过！在哪里能喝得到呢？”

　　店小二看着我，有些为难地说：“这个，这个……”

　　“有什么话就说吧，有什么吞吞吐吐的。”

　　“两位客官，近年来的霜华春全数被凤鸾阁所包，您若真想喝，只怕……”

　　我一呆，难道那时候北啸月说邀畅饮霜华春难道是这个意思？

　　“喝，花，酒？”我一字一顿地自言自语道，脑海中那种朗月般的清辉蓦然暗淡了许多。

　　“客官，你没事吧？”

　　“没事。你先下去吧，劳烦你还跑一趟。”我随手抓了一点银两，店小二欢欢喜喜地捧了过去离开了。

　　我呆呆地看着同样呆呆的厉剑昂，半响才吐出一句话：“……如何？”

　　厉剑昂挠挠头，没有理解我的话。

　　“霜华春是天下闻名的美酒，对驱寒有奇效，虽然你是喝酒的，可是又偏偏在那种地方。”我瞪着厉剑昂，眼睛却凝视远方茫茫的一点。

　　厉剑昂的脸猛然突然靠近，郑重其事地点头。

　　“哎呀，我的妈呀！”我被厉剑昂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猛退了几步。

　　厉剑昂无辜地看着我，我拍着自己的胸口，顺手给他一爆栗：“你要吓死我啊！突然靠这么近干什么？想喝酒就说话！”

　　厉剑昂摸摸被打的地方，没有说话，只是烟云般的眼眸中露出点点星光。

　　我长叹一口气，这家伙，搞得就像是我欺负他似的，我仔细斟酌着如何把握自己和厉剑昂之间的关系，一直用对待黑瓜皮的方式对待他似乎不太恰当。

　　“罢了罢了，咱们还是去一趟凤鸾阁好了，可你听好了，我们去可是为了给你驱寒的。回到神农宫你可别乱说话，若是那一日让人知道了，你也要说是为了你的病，知道么？”

　　厉剑昂点点头，我没踏出几步，又扭头再次叮嘱道：“你真得知道？”

　　厉剑昂又点点头，我轻轻叹一口气，心中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待我们真正到了凤鸾阁的门前，我才真正清楚为何凤鸾阁会被称为天下第一青楼。过于明亮鲜艳的红砖黄瓦堆砌而成的六层高楼极尽奢华，阁楼内的一草一木，装饰家具皆非俗物。只是，我刚刚一进楼内，就被一股混杂着无数花香、熏香的香味熏得头疼，用衣袖连忙捂住口鼻方才好一些。而厉剑昂的兴致明显比我好很多，一双眼眸望着台上舞姿曼妙的舞姬不再移开。

　　“嗯，远不及阿满。”我微微一瞥看着那些舞姬，便不再细看，反而含笑看着厉剑昂一脸呆然的模样，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看到什么时候。

　　凤鸾阁一位身穿明艳华服，身形丰腴的妇人扭着身子向我们走来，被浓厚脂粉堆砌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她手上的团扇向我们轻轻一挥，一股刺鼻的香气直扑鼻而来，我毫不掩饰地又手捏住鼻子，再转头看一眼厉剑昂呆呆的模样，也伸出手捏住他的鼻子。

　　妇人对我们无礼之行视若无睹，依旧是满脸的笑意：“哎哟，这两位小爷看起来像是新客？不知道两位有什么……”

　　她的话停住了，万千柔情的美眸轻轻向我和厉剑昂身上一扫，我顿时感觉全身一颤，不知道为何面颊有些微微发烧。那个妇人用团扇掩住自己的浅笑：“不知道两位来我们这凤鸾阁有何需求？也是想一览我们洛娘、瑶女、萱姬的‘无双倾城’么？那可真是不巧，那三位最近不在凤鸾阁，您二位若想见，只怕要等些时日了。”

　　“‘无双倾城’？”我摇摇头，说道，“那倒无妨，我们只想尝一尝霜华春。”

　　那位妇人脸上笑意不减，忙说道：“好，两位请上座，我即刻吩咐人为两位备酒。”

　　我点点头，拉着厉剑昂向离舞台最远的地方坐下。虽然厉剑昂没有抵抗，但是那双眼睛一直盯着舞台上的舞姬看。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讥笑道：“有那么好看么？神农宫中的女子哪一个不如这里的？”

　　厉剑昂在桌子下拉了拉我的手，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星舞流光。”

　　“什么？”我惊诧之下，不觉也仔细凝视着台上那些舞姬的舞步与动作。舞姿的一挥一转，面容的一颦一笑，皆与娘的“星舞流光”有几分相似，但那也仅仅只是姿态相似而已。

　　我正想着思索为何这里的舞姬会懂得娘的舞步，耳畔传来刚才那位妇人苦恼的声音：“哎呀，云小王爷，您怎么又来了？”

　　“王爷？”我听到这两个字，不禁转身朝着门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