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一愣,脸上清冷如冰,语调是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寒冷,“这么多年,你还提他做什么?”
“好,那就不提好了。”阿璇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茶,啜了一口,悠悠地放下茶盅,眼眸清凉如昔:“我在修武都听到了‘蝶变惊舞’的种种传奇,如今看这屋子里的东西,反倒觉得流言比真实差了几分。哥哥,你幻化成我可遇到什么麻烦?”
麻烦?最大的麻烦是北啸峰,所幸成功挡住了阿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我面色稍缓,轻轻摇头,过了半响,自己实在有些按捺不住,淡淡问道:“……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阿璇说道,见到我隐匿在残光阴影下的脸,平淡的话语突然变得急促,“爹爹,他……他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不要怪他。”
“怪?怪什么?怪他让娘以泪洗面十几年?怪他对自己的亲生子女不管不顾?怪他独留我们自己去面对当年星河谷的滔滔火海?”我的语速不急不缓,但声调却一步步地高了起来。
阿璇幽幽地凝视着我,没有替他多解释:“……爹爹,他被囚禁在七重炼狱之中。”
“七重炼狱?”白羽瑶稍稍惊讶,“修武国中关押穷凶极恶的恶徒之所在,天下最牢不可破的牢房。你爹?”白羽瑶托着如雪香腮,看着我和阿璇,似笑似叹道:“原来,你爹是个这么了不起的人?若不是罪恶滔天的天下第一号大恶人,便是心肠好得不得了的天下第一号大好人。”
我扬起眉毛没有理睬白羽瑶的俏皮话,皱眉道:“七重炼狱?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爹又怎么会关在其中?”
洛碧裳抚摸耳畔的碧色发簪,发簪垂下的翠玉流苏轻轻晃动,一身的碧色让人烦躁的心情逐渐宁静下来。她缓缓说道:“七重炼狱,传言是天界为囚禁误入人间的魔尊所特意打造的牢狱。牢狱共七层,每一层都关押着世界上罪孽最深的人。随着层数的增加,牢犯所犯的罪孽也就越大。第七层,关押的是天理不容之人。”
“天理不容?既然如此,又为何留那样的人在世?”我冷冷一笑,竭力保持面上的平和,却忍不住轻咬牙根。
“传言那些人都是极具价值之人,恐怕……”洛碧裳闭眸沉思,过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恐怕他们的价值已然凌驾于他们所犯的罪孽之上,让当权者无法痛下杀手。”
“我爹只是一个大夫,救人性命,悲悯众生,心肠好得连娘都嫌弃的烂好人。他治病施药,甚至创出这损耗自身的天医十二技,更是硬逼年幼的我修习。你说,这样的一个人,会犯了什么样的罪?”我竭力维持一贯嬉笑的神情,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颤抖。
阿璇轻轻摇头,道:“哥哥你错了,你说的那个‘只’,不对。”
“只?我不明白,爹他究竟犯了怎样的罪?”
房间内一片沉静,唯一能听到的便是楼下传来的悦耳轻柔的丝竹和嬉笑打骂的喧嚣。夕阳半斜,从窗外透射出无数赤金流火洒满一地。我静静地环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明显交错的光与影让我看不清每一个人的神情,心里涌上了一种莫名的哀恸与悲戚。
“……弃母国,弑血亲,毁朝堂之根基,叛修武之宗祠,这可否算得上天理难容?”阿璇目光如火光点点。
“什么!”我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翻滚狂躁的心,厉声喝道。
“阿竹。”厉剑昂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声音轻缓而颇有力道。我抬头怒视,见厉剑昂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我注视着阿璇的那双眼眸,想要看清楚眼底最深处的真实:“阿璇,即便如此,你又想怎么做?”
阿璇道:“自然马上要救出爹爹,无论如何。”
这过于简单的回答无法让我放心,我单手扶额思索良久,道:“阿璇,你的消息来源是哪里?可靠不可靠?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你对救出爹到底有多少把握,你思量过没有?”
阿璇的目光明显冷了下去,她冷冷说道:“即便是陷阱,我也要试一试,这是为人子女应尽之责。”
心被阿璇尖锐的话狠狠地扎了一下,我有些无奈,苦笑道:“阿璇,太过于冒进实在不是最好的方式,我觉得你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你所获得的情报是否真实可信。”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十全十的事情!若真的有,那也不能称为情报二字了!”阿璇瞪着我,我再一次感觉到了她全身释放着那股如太阳的灼热与激昂。她的面容虽然是平淡如水,但流淌在身体中的血已经变成沸腾难灭。
我不是不懂,但是我实在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蹊跷,而阿璇又不肯多说一字。
阿璇看着我静默不语,冷笑道:“那哥哥你是怎么考虑的?待到一切事情了然于胸,我们再大摇大摆地去七重炼狱么?还是你一直躲在别处一味地乱揣测么?”
咔嚓一声,我竭力保持的平静思绪被阿璇的一个“躲”字瞬间硬生生地扯断,伤口处喷涌而出的一种彻骨寒冷,随着血液涌向四肢百骸。我呆呆地看着阿璇,一时难以言语。
“躲?”我重复了一遍。
白羽瑶发觉房间中的异样,在一旁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冷冷拽开她的手,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一言,竭力良久,终于能发声,可是一字一句似乎都要耗尽全身气力:“躲?阿璇,你说得可真是好。说到底,我还是要多谢你,我的好妹妹,是你给我机会让我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地躲在这凤鸾阁里享受着自己的安稳人生。”说着,我缓缓起身走向阿璇,话语如同吹卷血染红叶的瑟瑟秋风,冷得让我自己都发抖,语调亦冷亦悲:“什么事情你都是自己拿主意,从来都不跟我说。千灯节是,星河谷是,这次留了一封信就要我替你应对这次的觐见?这次你依旧也是什么情况都没有说,说我躲?是啊,我躲得真好,我在聚英会也应该躲着你,让你不再忍受我这么一个唠唠叨叨又爱瞎操心的兄长。其实,我心里真得有些好奇,你的心里真的有我这个兄长么?也许,你心里已经厌弃了我,就因为我现在身上密布的鳞片,因为我这个非人非妖的怪物?哈,原是我操心太过,为了抑制伤势强行汲取了仙光鲤的灵力,在没有修炼出内丹的情况下舍命吞噬了生灵的内丹。”我拉起衣袖,露出双臂上密布晶莹鳞片,一片片鳞片光华耀眼,晃得整个屋子中都是灿然一片。
阿璇躲避着我双臂上鳞片,扭头道:“我没有。”
白羽瑶、洛碧裳一起拽着我的衣袖:“武修竹!你不要再说了!”
“我们兄妹之间的事,外人不要插嘴!”我狂怒瞬间被点燃,闪电般地抽回手,护手上的缠魂丝飞旋盘出,勒住了她们的脖子。顷刻她们美丽白腻的脖颈上出现了细细的血痕。我冷然地看着她们二人,回首望着阿璇:“阿璇,你可知道,我的蛊丝虽然沾过血,却从未拿走任何人的性命。多么可笑,我原以为,我不会像是和爹一样有过于慈软、悲悯众生的心肠,却不曾想,我始终无法下手轻易夺取人的性命。而阿璇,你做得好!你的心里只有自己,从未有过别人。阿璇,你自己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自己满心的怨恨,还是真得为了我们而难过伤心?这样的你,可以完全实现复仇!很好,真的很好!作为兄长,我自愧不如!诚如你所说,我就躲到一旁就好了。呵,我这个兄长作得可真是够失败。”
我抽回了手上的缠魂丝,随手扬起的真气游丝附着在白羽瑶和洛碧裳的脖颈处,微微一线的血红迅速消失不见。
我收回真气,头也不回地向外走:“阿璇!你以后随意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问,也不会管。我帮不了你,就如你所期待的那样,自己躲在神农宫就好。告辞!”
我出门时脚步稍稍一停,除了厉剑昂陪在我身边,身后没有一丝动静。双手不由得攥拳,我微微摇头,不再回头,伸手拉住厉剑昂,脚步疾走如风,身形幻化流光,施展“追星步”飞速离开了凤鸾阁。
刚出了凤鸾阁的大门,疾奔的脚步蓦然慢了下来。我转身仰头看着那扇窗,不见任何动静。久久方才垂下头,我低低说道:“厉熊,我刚刚是不是不应该对阿璇生气?我们还不容易再次团聚,却因为这点事情就吵闹起来。可是她刚刚一番话,让我听着真是寒心。”
厉剑昂挠挠头,道:“阿璇虽然有些任性,但是心里还是有你们的,不然也不会赶回来告诉你关于你爹的消息了。而且你的那一番话,何尝不是伤她的心呢?”
“是啊。”我接过厉剑昂递过来的普通酒葫芦,喝了一大口,“所以我就说我这个兄长做得够失败。而且我这样说,也多少有自己的心思。”
几次仰头垂下,却见那扇窗户久久未开,终于下定决心缓行离开。我低垂着眼,凝视着自己的足尖,半响,才接过自己的话:“阿璇的性子过于冲动毛躁,借着这个机会也正好教她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其实她所说得也不无道理,我虽然足够谨慎,但这也是一大弊病,唉,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若不是有了足够的把握不会轻易行动。也许这次,阿璇反而是对的。”
“你从未对阿璇说过如此重的话,你不怕她怪你?”
“刚才那些话,我实际上算是半真半假。我这么说,阿璇必然会仔细考虑这次七重炼狱的消息,而且……”我看着护手上缠魂丝上微微血红痕迹,道,“若是我们兄妹必有一人手上沾血才能完成心愿,那个人一定是我。”
“那你……”
“我自然不希望双手上沾染上任何人的性命,但是若是为了阿璇,我宁愿如此。”我挡着西下最后的灿然日辉,凝视着身旁的厉剑昂。厉剑昂如烟云的白茫眼眸也沾染上夕阳的残红血色,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厉剑昂手上的力量与温度,我握着他的手良久,心里想从他的手中获得一点点温暖与力量,让我能够相信这世间还会有真正的朋友可以肝胆相照。终于,我恢复了以往的嬉笑,踮着脚勾着厉剑昂脖子,笑道:“真是够义气,来,咱们去喝酒去。”
“……”厉剑昂没有说话,歪着自己的身子让我勾得更加舒服。
至于我和厉剑昂究竟喝得如何我不清楚,总而言之就是我们莫名其妙地坐上了凌风车,可是对于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印象。
等我醒过来时,我发现我和厉剑昂已经在凌风车上了,看看窗外的满目宜人的绿景,恐怕已经到了南疆境内。我把目光收了回来,才发觉此时的异样。我和厉剑昂四仰八叉地躺在车里,身上还盖着着他的黑狐披风和我的紫貂裘。我推醒一旁熟睡的厉剑昂,道:“咱们是怎么上的车?这又是去哪里?”
厉剑昂微微张开眼眸,道:“神农宫,不是你昨日拉着我订得车么?”说罢他又合上眼眸昏昏沉沉地睡去。
凌风车的风轨是固定的,回神农宫的路也没什么事。我这么想着,也躺了回去,蜷缩身子合上眼眸睡去。
这么一睡不要紧,可是一醒来就发现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一件大事。
“……唔,天亮了?”我蓦然觉得眼前一片晃眼的光亮,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蓦然心里一惊。车帘被人揭开,一只褐色的琉璃眼眸静静地看着我。
我赶紧起身,推了推还在熟睡的厉剑昂,笑道:“师兄,哦……掌门,你怎么来了?”
莫孤忧道:“……不必如此拘谨,称我师兄就好。”他的眸光落在我身后刚刚起手揉着眼睛的厉剑昂,微微一沉,继续说道,“修竹,剑昂,你们二人随我一起到神农殿去,有事情跟你们两个人讲。”
“好。”我赶紧擦了擦嘴上的口水,拉着半梦半醒的厉剑昂紧跟莫孤忧后面走入神农殿。到了宽大明亮的殿中,莫孤忧静静地走上铺着红毯的阶梯,坐在金光灿灿的案牍之后。我环视四周,风挽林、司空冰、展星孤和莫问都分别坐到殿中两旁。莫孤忧垂眸看着我和厉剑昂,蓦然我感到殿中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道沉沉地压在我身上。
我赶紧对莫孤忧行礼,见一旁的厉剑昂不为所动,用手按住他的后背死死地按了下去。
莫孤忧的声音在偌大的殿中远远传来,还有微微的回声作响:“修竹,你在此次聚英会中夺得第二名榜眼,虽未取得头筹,但依然为神农宫添上荣光。所以,特意为你和厉剑昂准备了两件奖励。”
风挽林走了过来,看我和厉剑昂的眸子中充满了笑意。他从腰间解下那雕刻着墨海滔天的玉牌,放到厉剑昂手中,道:“剑昂,你虽从未师从神农,但毕竟也算是神农宫之人,这暗涛令赠予你,也是希望你能分担一下修竹的职责。”
厉剑昂迷茫地接过手中的暗涛令,手中反复地翻看,张嘴说道:“我不……”风挽林颇为不解地看着厉剑昂张着口却不发一言,我在风挽林后面做着口型“酒”这个字,又偷偷指着他手上的暗涛令,点点头。
“好。”厉剑昂刚要还回暗涛令的手又缩了回去,风挽林疑惑地看着厉剑昂,满心不解地站到一旁。
“修竹,你原为墨云令之主,本已无处可赏。今日就令你看守地皇阁一年,你要努力参悟地皇鼎中的奥秘,想来你既能参透神农三技,又可操控神农面,或许地皇鼎与你颇有缘分。”
风挽林、司空冰、展星孤和莫问面面相觑,一起看着莫孤忧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注意到莫孤忧口中所说的是“令”而并非是“赏”,就已经猜到此事并非好事。
风挽林刚刚要上前说话,司空冰起身拦住了他,道:“这是难得的机缘,师弟,你不要坏了这件事。”
我看着殿中的四长老,莫问捻须阖眸不语,展星孤抬眼望着莫孤忧面露不解与惊讶,而司空冰死死地按住即将要扑上前去的风挽林,一种奇怪的氛围弥漫在整个殿中。
回到云海楼的路上,风挽林一直阴沉着的脸让我心里有些不安,却不敢轻易开口询问,直到回到房间里,我才真正了解到其中的关窍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