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挽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而捻须仰面不语,时而重重叹气。我看着风挽林的脸色好似天光变幻,出声道:“师父,看守地皇阁,不是一件好事么?”
风挽林道:“修竹,这是一件好的事,但也是一件糟糕的事。”
风挽林模棱两可的话一下让我的心悬了起来,我曾和花满城一同偷偷溜入地皇阁中冒险,不过行至深处时有极为强大的结界守护,我们只能作罢,年少的时候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因而我们常常偷偷潜入地皇阁,但最终挡在我们面前的始终是那一道结界,最后那道结界算是磨灭了我们一盏茶的热度,之后再也没有去过。或许我们的冒险只能算得上是遛一遛,但至于糟糕的事情我自己是没有发觉,当然,可能身旁是有花满城陪伴的缘故。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直视着我和厉剑昂,解释到莫孤忧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地皇阁,虽号称为阁,实为地宫,是神农宫中的禁地,更是神农宫中危险的所在。地皇阁中供奉着炼化万物的地皇鼎和润泽山谷的润生水石两件奇宝,但是地皇阁中的机关极其复杂,而且根据地脉之灵的不同流向,其中机关也随之改变。善缘者,入之可见奇宝;恶缘者,入之葬身地宫;无缘者,终生不得其门。”
现在想想,当初和花满城一同潜入地皇阁的时候,每次走得路确实是不一样的。而我们的境遇算得上什么?无缘者中的善缘?或是善缘者中的无缘?
风挽林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的师父,也是司空冰的师父,也曾被派入地皇阁看守宝物一年,他虽然未能参悟地皇鼎之秘,但修为大进。”风挽林笑容略微苦涩:“待我和师姐司空冰练功有所成,也想前往地皇阁进行深一步的修行,但在地皇阁中绕来绕去始终不能进入内宫。唉,身为师父的弟子,如今却连地皇阁都进不去,后来我想着,或许我修炼完成神农三技,就可以进去了,如今我虽然自己没有能炼成百草凝丹,可是我的徒弟做到了。身为师者,不就是应该让徒弟比自己更强么?如今看来,我这个师父做得要比我师父要强啊!”
风挽林脸上依旧是轻松的笑,知晓他为何对神农三技痴迷的原因,我自己倒是觉得此心可敬可叹。
但与此同时,我又想到我和花满城在地皇阁深处遇到的巨大结界,莫不是那便是内宫的入口?
“有点跑题,我和司空冰虽然未能进入地皇阁,但确实有人进入过,而且凭借在地皇阁中至宝润生水石之力,修为一日千里。短短一年的时光,修为便成为宫中所有弟子的翘楚。”
我想起莫问手写的《润心真诀》,道:“莫问师伯?”
风挽林点点头,又说道:“还有一人。”
“阿满?”我平静说道。
风挽林扬起眉毛:“你知道?”
“哈,哈哈,碰巧知道而已。”我干笑几声,我自己身为司掌刑罚的墨云令主,自己最清楚不过私闯地皇阁的处罚。
风挽林微微蹙眉,道:“其实,也不能严格算是。花满城幼年时曾生了一场大病,是莫问将她带入地皇阁中借着润生水石的灵力治愈了她的顽疾。若地皇阁当真是让有缘人进,花满城也算是一个有缘之人,但是我曾听他说过,她无法穿过内宫结界,看来也并非是真正的有缘。”
我默默思索风挽林的话,轻松一笑:“有缘?师父,世上哪来那么多缘?或许单凭我自己根本进入不了地皇阁。”
风挽林叹息一声:“为师并不指望你的修为能精进到如何境地,能保全自己平安那是最好,好在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要入地皇阁。虽说你有百草凝丹,但是其中……厉剑昂还是陪着你比较安心,若是两人相伴无法深入地皇阁,那也就罢了。”
我沉默不语,风挽林面色沉重,神色颇为倦怠:“罢了,你今日刚刚回来,也好好休息,我先离开。”
我一直在云海楼里躲避莫孤忧,为了躲他都没敢再见花满城。这样一来就空出了大量的时间,闲的时候就修炼一下《润心真诀》,研究研究蛊术,跟厉剑昂比试几回合也就罢了。冬日的神农宫与其他季节相比没有什么不同,让人难以真正分辨出其中的区别,但是微凉清爽的风还是无时无刻不提醒宫中的众人,已然到了冬。
我心中牵挂阿璇和武天仪,挣扎之下还是忍不住给北啸月写了信,信中没有提到七重炼狱的事情,而是拜托他多多留意凤鸾阁的“无双倾城”的三位艺妓。北啸月很快就回了信,送信来的不是绿炽那只鸽子,反而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信鸽,让我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更添加了几分索然无味。
信来得时候我正忙,便让厉剑昂念信,顺便检查一下他识字的情况。而自己一直在围着炼蛊皿转,忙于培育剑蛊。我一手举起垂地的厚重书卷,一边仔细地核查皿中爬动的巨大蛊虫。剑蛊的形状样式与黑瓜皮有些类似,但是它全身分泌的黏糊糊液体也实在让我喜欢不起来。我盯着书中关于剑蛊的描述,耳边一直没有传来厉剑昂的声音,不禁扭头问:“怎么不念?”
厉剑昂的眼眸盯着手中的信纸,见我几番催促才说道:“阿竹,北啸月答应留心凤鸾阁的举动,但听闻自从我们走后,北啸峰的赏赐就停了下来。”
“嗯?”我拿着一棵暗紫色的药草仔细地嗅嗅,然后直接放在嘴里嚼嚼咽了下去,点点头,又拿了几棵相同的药草放进炼蛊皿中,“这样说来,北啸峰的消息这样灵通?呵,也难怪,凤鸾阁汇聚天下三教九流之徒,是消息交汇的最佳之所在。之前我还纳闷为什么老鸨举止为何毕恭毕敬?一般来说,巴结谄媚应该更多一些吧。现在想来,凤鸾阁居然能称为天下第一青楼,其背后势力或许就是北冰皇家。”
“阿璇,她如何?”厉剑昂突然提了一句。
我心中一动,把手中的药草细细撕碎放入皿中,看着剑蛊吞噬着药草,说道:“阿璇虽然任性妄为,但也是聪明、知轻重的人。那一天撂下重话,相信她一段时间会按捺住自己的性子,不过时间一长……”我苦笑摇摇头,轻叹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她也难以克制。现在即便阿璇对我生气,可她若要去七重炼狱,必会想尽办法让我这个哥哥知道。”
“阿璇脾气倔强,一气之下不会孤身前去冒险?”
我一边努力盖好炼蛊皿的盖子,一边解释道:“阿璇脾气虽然执拗固执,但是她也知道若前去七重炼狱而不告知我,后果会有多严重,而且此事关系到血脉至亲,即便她再生气,也会爹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就算她自己要面子,不好意思直接告诉我,你别忘记了,凤鸾阁可是消息汇聚的所在,给我传个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样说,你当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自己给她一个教训?”厉剑昂伸手替我盖好盖子,道。
“是啊,没有生气,一点都没有。”我点点头,言不由衷地认同。
“骗子。”厉剑昂那双如混沌白雾的眼睛直盯着我,他口中吐出两个字直接砸在我强装大度的脸上。
“……”
最近的日子我除了担忧爹和地皇阁的事情之外,真的算得上是十分悠闲,连我的师父风挽林都看不下去了,一大早砸门怒吼道:“武修竹!这几日一直躲在房间里干什么?早课也不上,蛊术、修为也不抓紧,再不认真点,你的小师弟宋涵都要超过你了。若在这样,我自己就把你扔进地皇阁中好好磨练一番。”
“啊。”我懒洋洋地打开门,毫不掩饰地对门外的人打了一个哈欠,睡意阑珊地低语道,“师父,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我昨夜一直忙到深夜,好不容易打个盹,您又来了。”
“深夜,你在忙什么?”风挽林一步就跨了见来,四处张望,一眼看到厉剑昂还在蒙头大睡,嘴角抽搐了几下,半天没说一句话。
“师父,你看什么呢?在哪里。”我指了指放在墙角那里半人高的炼蛊皿,说道。
“嚯!”风挽林反而吓了一跳,摸着那巨大的炼蛊皿,一脸的惊愕,“这么大的炼蛊皿,你要炼什么蛊?”
我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沏一杯浓浓的茶,一口饮下,瞬时间满口的苦涩掩盖了原本的清香:“剑蛊。”
“啊!”风挽林手上的动作一顿,那双与我爹极相似的双眸顿时放光,“剑蛊?你炼制剑蛊也不告诉为师一声,莫不是怕为师抢夺?快让为师看看。”说着,风挽林就要挪开炼蛊皿的盖子。
我重新拿了一个茶盅沏了一杯茶,随手一推。飞旋而出的茶盅直飞向风挽林。他眼眸一转,侧身旋转,抬手稳稳地接过茶盅,没有洒下一滴茶水。风挽林轻啜一口,皱着眉说道:“唔,这茶好浓。”
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运气弹射出无数的蛊丝。风挽林笑颜不减,躲避灵活,蛊丝仅仅能掠过风挽林的衣襟,却始终无法真正地缠住他。风挽林看着我手上蛊丝纷纷扑空,笑道:“修竹,这些日子没有练功,功力可是退步了?”
我右手拉扯无数的幻缚丝,笑道:“师父,你可看清楚,我原本要缠住的是什么?”
风挽林神色一愣,旋即转身看着身后的炼蛊皿。硕大的炼蛊皿被微白的蛊丝缠得结结实实,好似套上一层蒙蒙透光的琉璃屏障,又像是生了薄薄的一层虫茧。风挽林捻着自己的大胡子,道:“修竹果然功力日渐精益,可是你也太小气了。”说着,风挽林不住埋怨道,“为师只不过想见见剑蛊而已,你又何必如此小气?”
我素日便知道风挽林极其痴迷修炼之道,曾为了修炼“百草凝丹”险些丧了性命,现如今知道剑蛊一脸欢欣雀跃的样子。看起来风挽林是极为单纯地喜欢修炼之术,我笑言道:“倒不是为难师父,只不过这剑蛊本是要送他人用的,还请师父不要为难徒弟才是。”
风挽林虽然不说什么,但是脸上的神情顷刻黯淡了几分,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神采奕奕:“这算什么?只要为师见过,就能炼制出,还稀罕你这条剑蛊?”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眼眸里清晰地流露出不舍与羡慕。我笑了笑,扬手收回了蛊丝。风挽林双手聚气,轻轻一挥,炼蛊皿沉重的盖子落至一旁。我和风挽林趴在炼蛊皿边上看着皿中盘卧如蛇般的剑蛊。
“哦!这就是剑蛊?”风挽林看着剑蛊粘稠发亮的身子忍不住赞叹,同时他又有些困惑不解,“修竹,剑蛊的蛊苗极为难得,即便是神农宫,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珍稀的蛊虫,你是从哪里得的?”
哪里得到的?我有点不好意说是阿璇送给我的。可是这样的话,我怎么解释呢?我反复忖度,只能答道:“这个,是我在北冰聚英会认识的一个朋友送的。”
“哎呀,你这位朋友还真是豪爽!以后有机会你要好好谢谢人家。”风挽林满眼含笑地看着在炼蛊皿中爬来爬去的剑蛊,仿佛那里面是他的亲生子一般。
我站在他身旁,默默地撕扯药草喂食剑蛊,看着身旁的风挽林笑容可掬,几经挣扎之下才说出口:“师父?”
“嗯?”
“厉剑昂的酒葫芦,您该还回来了吧?他现在只能带一个普普通通的葫芦,那点量还不够我——咳,还不够他喝一口的。”
“……”
“……”
“啊!修竹,我还记得你师伯找我还有要紧的事,我要赶紧走。”
“哎!师父!酒不要了,你把酒葫芦还回来啊!哎——”我看着风挽林一溜烟儿地跑走了,暗暗惊讶那奔走的速度几乎可以与追星步媲美。
也许是风挽林自己认为无法逃避这个问题,第二天就把施展“四海阵”的金色酒葫芦还了回来。我随手晃了晃,心中一愣,匆匆把酒葫芦的酒塞拔开,转着酒葫芦看了个仔仔细细,半响抬头瞠目道:“师父,你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你把几十斤的解忧酒喝得干干净净?你是酒瓮么?”
风挽林脸色有点窘迫,摸着大胡子,硬装成一副为人师长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修竹,你要知道为师正在培育酒神蛊,若是真的炼制出来,那咱们就可以酿出天下第一佳酿,即便化清水成美酒也不是白日做梦。为了长远计划,自然要损失掉一点点酒。”
我把酒葫芦仔仔细细地系在厉剑昂的腰上,一边系紧一边说道:“师父,酒神蛊不过是书中的记载而已,我还从没见到有人真得能培育出来。师父,你培育出来了?”
风挽林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瘫倒在椅子上:“还没有,差一点点。”
我核查一下时辰,差不多是该给剑蛊喂食的时间了,小心翼翼地挪开炼蛊皿的盖子,一抬眼又看到风挽林神采奕奕的那张脸,不由得轻叹一声。
“修竹,你又要喂剑蛊?”
“是啊。”我把手上的药草撕扯得细碎放入炼蛊皿之中,一手拉出护手上的缠魂丝,闭着眼睛稍稍用力往手指上一拉。一滴黑红血珠滴落在细碎的药草上,将原有的碧色染上一团黑红的血云。
我抬手看着手指上的伤口,能清晰地看出伤口正在快速地愈合。也许我今日修为又有增长,也许是我体内的“百草凝丹”更加稳固,我如今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与众不同。
“你滴血?修竹,这样剑蛊会有毒的?难道,你本来就想炼制一把毒剑么?”
“师父,你我清楚,剑蛊炼剑是取出它身体的骨骼炼化,若它平日吞噬我的血液,样炼制出的骨剑自然会带着我的血毒。”我垂眸望着炼蛊皿,贪婪吞噬药草的剑蛊微微泛出黑红的色泽,我不禁喜上眉梢,继续说道,“只不过,我的血量要控制得小心一点,不然一旦加入过多的血液,只怕骨剑还没有炼成,剑蛊就被毒死了。这样看来,一餐一滴已然是多的了,一日一滴就差不多了。”
“嗯,这样看来,炼出骨剑必然会带着你体内的血毒,威力必然会增加几分。”风挽林十分满意地看着我,我喂过剑蛊之后,又把盖子盖了回去。
“这盖子很沉重,你为什么不叫厉剑昂帮你呢?”风挽林在一旁提醒道。
我看了一眼,厉剑昂正在呆呆看着窗外行行飞鸟。我摇头笑了笑,说:“这点小事情我自己还是做得到的。”
我本不想让厉剑昂看着我亲手培育蛊虫,即便厉剑昂自己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我也希望我能让厉剑昂心中阴暗的情绪,当然,即便他有,恐怕从他那张呆然的脸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我也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他服下的药并非是转生散而是幻身散,但是我又怕一旦告诉他这个真相,他又会缠着我要真正的转生散。罢了,万一有一天他不再想做人,最起码我还有办法让他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黑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