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叶一青才发觉,其实酒都是醉人的,而且越是好酒就越能醉人。只因酒越好,就越能诱惑别人往下喝。
他已不记得昨晚到底喝了多少杯,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大厅的门,连客房的门都还没有碰到人就倒下了,醒来才知自己竟然躺在院中的一块青石板上睡了一夜。
其实这儿连墙都没有,更无所谓院子。这里只有一排排的竹屋,前后不相接,屋舍之间都有青石小径连接着,小径的旁边种着花草和瓜果,叶子长得繁密,我们就暂且把这个瓜棚称之为院子吧。
叶一青住的是最后一排屋子的东厢房,屋前是一个很大的凉瓜棚,昨晚他睡的就是这瓜棚下面的一块青石板。
早晨刚醒来,脑袋还有些儿发晕,他努力地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刚想走回屋中洗洗脸,却被一阵奇妙的声音吸引住了。
屋后是个竹林,穿过竹林就是昨天的瀑布潭。瀑布落在潭中的声音还是那么激越响亮,但其中隐约夹着一阵动人的琴音。琴音虽不是很响却很奇妙,犹如银针穿透发丝、雨水滴入耳中,任你震天的巨响也掩盖不了它的存在。
琴音仿佛来自古老的年代,正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故事古老而悲哀,任何人听了都难免会触发内心的哀伤,就好像触碰到人的旧伤口那样。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早晨,在这个阳光只有在中午才能照进来的山谷里。
叶一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刚清醒过来的头脑又被另一种情绪所淹没。他寻着琴音而去。
山谷的雾很浓,抚琴的人果然就在潭边,正对着瀑布似是以曲诉怀。只见她一袭白衣,端坐于青石之上,仿如坐在莲花上面的仙子。
叶一青轻轻地走过去,本不想打扰琴音,不料琴声还是嘎然而止。
抚琴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回身面对着叶一青。果然正是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如忆姑娘。
她轻轻一个敛衽道:“如忆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语声如莺。
叶一青回了一礼道:“姑娘不必言谢,能与姑娘相识方是在下之幸。”他还是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因为她的脸上蒙着一层白羽纱巾,虽然藏了半张脸,却又多了一份神秘的美,加上刚刚那段琴音,便是神秘而凄凉的美了。
如忆低头道:“公子莫要取笑如忆。”虽是低头,仍隐约可见她眉目中一抹愉悦的神色。
叶一青一本正经道:“在下怎敢取笑姑娘!姑娘刚才那一曲,琴音韵致幽远,能够触动人的五脏六腑,想必应是上古名曲吧,姑娘有如此绝妙的琴艺,怎不叫叶某佩服?”他不是个善于奉承的人,话里头有的只是诚意。
如忆回道:“多谢公子夸赞!刚才一曲名为《广陵后散》,献丑了。”
叶一青虽未熟知乐事,倒也并非一无所知。他说:“传说当年《广陵散》为嵇康所作,却也在他手中成为绝响,不知如今这曲——”
如忆点头道:“不错,嵇康作《广陵散》为世人所惊叹,但他遭人陷害,司马昭要杀他的时候,他依然能从容地弹奏此曲,从此便成为了绝响,后人为了纪念他,凭着对那绝响的记忆,而作《广陵后散》,也就是刚才公子所听。”
叶一青恍然道:“原来如此!”
如忆又道:“这‘后散’之说虽难免有些附会之嫌,但曲还是好曲,所以才会被人留传至今,不知公子听后可有何感悟?”
叶一青沉思片刻,说道:“但得朝夕闻琴音,宁可居竹舍金衣!古往今来,有多少名曲名作都是出自这些隐士高人之手,也只有这些淡薄名利、心境致远的人,才能作出如此超凡脱俗的佳作。”
“不错,一个人若是将名利看得太重,那他就不能再用心去看其他的东西了,即使身处宁静致远之中,也无法体会其中的幽雅之趣,更不必说创作出超俗的作品来。”听了叶一青的一番感悟,如忆极是高兴,仿佛在迢迢的路途中遇到了同行的人。她说,“公子若不嫌弃,如忆就再为公子弹奏一曲。”
叶一青哪里能够嫌弃呢?他还求之不得呢。于是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琴音又起,仿如春日的阳光,又似夏日的微风。声音虽然柔和,仍能穿透那震耳的瀑布声响,清晰地传入人的耳中。
叶一青仔细听着,不觉闭上双眼,仿佛沐浴于春光明媚的百花丛中,微风轻袭,细水长流,芬芳的百花丛中不时有蝴蝶自在飞舞,旁边是一个茅屋,屋前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只雪白的猫儿正蜷在地上酣睡。他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好香的花啊,连蝴蝶闻了都要醉倒,也不知是谁家的猫儿,正睡懒觉呢——”
琴音再一次嘎然而止。
叶一青张开眼,问道:“姑娘为何不奏完一曲,也好让那懒猫饱睡一顿。”
如忆望着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她惊喜地问:“你,你真的看到了?”
叶一青莫名道:“姑娘指的是——”
“春日、百花、蝴蝶,还有家。”如忆问道,“你真的全都看到了?”
叶一青一阵欣喜道:“原来那就是姑娘的家啊,想必那只猫儿也一定是姑娘养的吧?”
如忆幽幽道:“这支曲子是如忆想家的时候所作,每当弹起这支曲子,我都会想象在阳光明媚的春日,有一只猫儿躺在百花丛中的茅屋前甜睡。”她的目光盯在叶一青身上说,“正如公子说的那样,这就是如忆的家。”
叶一青笑着道:“这么说姑娘是俞伯牙,在下就是钟子期了。”
如忆眼睛含笑道:“俞伯牙弹奏《高山流水》唯有钟子期才能听得明白,如忆所作不过一首无名小曲,却有公子这样的知音,真是万幸!”
叶一青站起身来长揖一礼道:“姑娘愿将在下当作知音,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谷中的雾久久未散,绕过绿树、绕过红花,绕过玉人的双肩,也绕过纤纤的玉指,一切都因为朦胧而美丽,也因为美丽而朦胧。
如忆一曲《高山流水》,韵律优美而气势巍峨,听者不觉魂飞,就连流水也似乎因它而轻盈起来。
有乐而无舞如同有酒而无菜,叶一青只恨未有长剑随身,否则也可舞上一曲。他转身看到旁边的大树,上前折了一枝,以此为剑,倒也舞得兴起。
曲罢,舞终,又谈起古琴韵事。叶一青问道:“姑娘巧手弄音,不知此琴可有名字?”
如忆答曰:“只因我恨未能一睹传说中的神品‘春雷琴’,故而特将它命名为‘恨春’。”
据说传世名琴中以唐代神品“春雷”为最,其音质及形制至今无敌可匹,实为琴中之圣,故而操琴者莫不期盼一睹为幸。
虽说知音,叶一青对古琴韵事却是从未研究过,但有一件关于古琴的事,他倒是听说了。
“听闻昔日洛阳三大世家之一的梦家,曾有一琴名为‘焦尾’,也是传世之琴,姑娘可曾听过?”
“焦尾”乃是后汉琴门圣手蔡邕所造,关于此琴还有一个故事:据说一次蔡邕出门经过一户人家时,看见那家人正在烧火做饭,其中有一根烧火之木在火焰中传出一阵清脆如乐的声音,于是蔡邕赶紧向那家人要来这根木头,带回家中,雕成了一张琴,琴音果然妙绝,只是琴尾上仍留有一块被火烧过的痕迹,因此便命名为“焦尾”,这个故事也因而广为流传,成为佳话。
听到“焦尾琴”,如忆自然格外地关注,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叶一青,问道:“那就是说现在‘焦尾琴’已经不在梦家了,是吗?”
叶一青惋惜道:“唉,可惜梦家败落,家宅变卖,那传世名琴也不知到了何人手中。”他又说,“也有传言说‘焦尾琴’已随过世的梦老太爷埋入地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听到这儿,如忆既是失望,又是痛心,她喃喃自语道:“唉,可惜——”转而又问叶一青,“那梦家的家宅都卖给了谁?”
莫非她还想亲自找那家宅的主人,打听“焦尾琴”的下落?
叶一青道:“那梦家的旧宅人称剑庄,现如今的主人姓严,若是姑娘想知道‘焦尾琴’的下落,在下改日一定前去打探清楚。”
叶一青随师父定居洛阳已有十三年光景,洛阳城内的人和事他自然熟悉。
说起洛阳三大世家,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洛阳有三大名门:石、梦、高,这三家中,石家以藏书最多而闻名,被称为“书斋”;梦家藏剑最多,叫做“剑庄”;高家是藏金为最,所以又叫“金屋”。曾有人称这三家是洛阳三绝,可惜纷纷家道中落,一家不如一家,一年不似一年。石家的藏书虽然没有少,但人丁却是越来越少了,能秉承家风好读书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高家也是人丁稀薄,前些年高老爷就死了,现在的少主人年纪轻轻,不爱黄金爱书屋,哪里懂得持家之道,一家之主的重任便落在高夫人身上,因她颇有理家能事,倒也还能支撑得住。梦家最为不幸,自十几年前梦三公子被逐出家门以后,老爷子梦原空一病不起,熬了没几年就去世了,剩下一位继承家业的梦二公子却是个十足的败家之子,他嗜赌如命,老父尸骨未寒,竟一夜之间输光了所有家产,所以今日人们见到的剑庄已不再属梦家所有。
听了那些旧事,如忆沉默不语,良久才又抬起头来,对叶一青道:“如忆欠公子的人情,今日无以回报,但一定不敢忘记,请公子不要嫌弃,收下这条丝帕,以作纪念。”她自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绣花手帕,交给叶一青,并说,“希望他日还能与公子相见!”
通常一个女孩子若是碰到自己的意中人,决定了要向他表明心意的话,她就会送一样随身的小饰物给对方,这个小饰物也就是定情信物。
叶一青想不到这位如忆姑娘竟会如此直接,这让他既意外,又惊喜,但当他看到如忆眼中的神色时,又未免有些奇怪。
那种眼神实在让人不解,好像她交给人家的不是一方丝怕,而是一条性命,莫非这一面之缘,她就决定了要交付终生?
叶一青刚要开口,如忆却上前几步伸手掩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说话。
她说:“请你答应我,好好收藏它,可以吗?”眼眸如水,内中隐隐带有几分哀求之色。面对此情此景,哪怕她就是说要别人为她而死,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拒绝。
叶一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如忆便退回几步,再一次敛衽,然后俯身抱起瑶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