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心织网 第13章 乾天阁
作者:知澄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一连数日,怀瑾与楚三爷躲在房中,揣摩《黄皇弈谱》万般变化,关系更是熟络许多。楚三爷观怀瑾推演棋局,少年不仅重现朱炳、黄龙士对弈棋局,他更是多有妙思,似与那二位棋中仙圣不遑多让。

  这一日,楚三爷又邀怀瑾来到卧室,开口说道:“连日来阐释弈谱受益良多,颇有茅塞顿开之感。不如你我再下一局,让老夫见见少年真招。”

  “三爷谬赞,怀瑾依《黄皇弈谱》照本宣科,全不是自家本事。”

  “不必自谦,若真如你所言,编撰《黄皇弈谱》的慵尘散人,境界修为岂不又在棋仙、棋圣之上?老夫碌碌五十余载,从未听闻世上还有这等人物。”

  “高低难分,只是那谱中评注,确不是凡人浅见。”

  楚三爷笃定怀瑾谦让,不复多言,抬手相邀怀瑾上座,又自取白子,乃是自谦棋力不济,以谦卑之态先行。

  怀瑾见三爷落下座、让黑子,顿感局促不安,躬身道:“三爷折煞晚辈,邻长者,岂可倨傲上座,执黑托大。”

  “弈局之上,只以棋力较长短,无须再言。”

  怀瑾见三爷执意如此,跽坐在蒲团上,拱手作揖。

  楚三爷摆好对角星位,怀瑾挂角,舍去厚势,甫一开局,便要缠斗的架势。二人互手十余子,楚三爷见怀瑾棋路,刚猛有余,却与《黄皇弈谱》拆解中避实就虚的打法大有不同,心中狐疑。

  又下了几手,楚三爷拈起白子,旋又放下,反复数次,沉声道:“你师从何人学弈?初次下棋倒未发觉,此番对弈,布局、手筋颇似兵法规章,莫不是将门之后?”

  对弈之道,本从天地变化推演而来,后又依弈者喜好,分出道家、佛家、兵家种种,不一而足。道家之弈,讲求阴阳黑白,棋似苍穹,循着自然道法,幻化万物。佛家之弈,禅意愈明,死而复生,生生不息,究竟涅槃。唯有兵家之弈,最讲实用,攻伐杀戮,占城掠地。兵者,国之大事,寻常对弈自然少有人遵循此道。

  “三爷说笑了,怀瑾一介布衣,又行魑魅苟且之事,岂会是良人。”

  楚三爷暗暗摇头,既然对方虚与委蛇,自己也就不再多问。眼见怀瑾棋招多有杀伐之意,楚三爷偏要避其锋芒,全在厚势上下功夫。

  怀瑾心思难定,既盼东弈君速来,早日赶赴阳岗了结夙愿,又难免揣测此行吉凶,行棋布局略显浮躁,攻势固然凌厉,却未占到丝毫便宜。

  行至中局,黑子虽多有伏兵,却尽被楚三爷识破,搅不起风浪,反倒是白子趁势立足,依托对角双星,颇有直捣天元的架势。

  楚三爷见怀瑾落子草率,知他心思不全在棋局上,冷冷说道:“今日且罢。你如此忧心,料想离阁之后,必是场恶战。老夫不再纠缠,只奉劝少年量力而为。”

  几日相处,怀瑾观行棋如观其心,稍稍放下防备道,“多谢三爷惦念,怀瑾确有一事难以释怀,想请您指点迷津。”

  “但说无妨。”

  “坤地魑魅若对上乾天魑魅,可有克敌制胜的机会?”怀瑾莱山苦修,自恃普天之下皆可一战,不料险些被魅姬玩弄于掌间,初下山的傲气便泄了几分。

  “魑魅对垒,本是无常。比如你日前交手的魅姬,若论平日身法许是末等坤地魑魅,但见识过她难知法的高手尽皆毙命,又不能以寻常坤地魑魅视之。想必少年力竭负伤,也是着了魅姬诡异招式所致。”

  怀瑾闻言失色,玉玖阁当家名不虚传,竟猜得分毫不差。

  “棕罴可也是深藏不露?”

  “原以为你是顾忌鬼牙,没想到竟是那个白面小生。”

  “哦?”

  楚三爷见怀瑾面露讶异,继续说道:“棕罴虽是熊人之子,却随母亲容貌,面容姣好,更兼魁梧身材,颇受女子喜爱,也因此做出不少薄情寡义之事,怀瑾难不成为此与棕罴结怨?”

  怀瑾听罢三爷描述,棕罴身形竟与那人颇多相似,少年屈身前倾道,“不瞒三爷,我此行是要寻个故人,只因不知他名姓,想那身形与棕罴倒有几分相像。三爷可知棕罴身手如何?”

  “能排在魑魅榜三十二位,自然有些独门秘技。何况半人半熊,力大无穷,更兼具野兽灵性,不容小觑。”楚三爷言毕,七窍玲珑心似有所悟,怀瑾骗得玉玖令,不做别用,偏与鬼牙纠缠,所谓“故人”不言自明。这棕罴难道与鬼牙有些往来,保不齐魅姬也是诸多牵连,日后循着蛛丝马迹暗中探查,若摸清鬼牙虚实,玉玖阁做事也好免去些顾虑。

  “多谢三爷提点。”

  怀瑾说完,便要起身告辞,楚三爷抢一步说道,“你要是仍不安心,不如去乾天阁斗阵。若凭一己之力摘下玉玖令,无论再与何人互搏,虽不至稳操胜券,想必也可全身而退。”

  怀瑾记下三爷嘱咐,躬身退出卧室。步行回房途中,心想这几日便要将玉玖令归还,不如趁困在阁中的当口,闯塔阁拿令牌,日后鬼牙若有差遣,自己也好从容应对。只是恩师昔日时常叮咛,西山卧佛、玉玖乾天、安都皇城,若非主人相邀,断不可贸然轻探。此番私自下山寻仇,已是触犯师父禁忌,再不敢罔顾师命,这才迟迟未曾闯阁。又一转念,如今楚三爷既开尊口,便算不上忤逆恩师,且去试试再说。

  怀瑾打定主意,回房斜挎青锋,乘玄梯而下,便要独闯乾天阁。先前他虽因柔荑被罚,误打误撞闯入离人阁阵法,但彼时八卦中少了巽卦,卦象残缺,威力骤减,难以据此揣度河图八卦阵的原貌。更别提乾天阁集玉玖阵法大成,与坤地阁、离人阁相比,远甚过天、地、人之间的差别。

  怀瑾不敢大意,催动阴阳两道罡气,右手擎青锋护住命脉,左掌蓄力按住花梨木门。可不管他如何发力,两扇门板仍紧紧闭在一起,纹丝未动。

  怀瑾撤开一步,打量乾天阁木门,门上雕的无头恶鬼持锥拿锤,状极狰狞。怀瑾盯了许久,仍看不出其中玄机,只好挥动手中长剑,剑青刃白泛着冽冽银光,点破虚空直插向门上恶鬼。这一刺,剑尖刚要靠近木门,两只无头恶鬼竟活泛起来,右侧的拿锤挡住青锋剑,左侧的持锥反袭向怀瑾胸口,一守一攻,似苍穹雷鸣转瞬即至。

  怀瑾猛然见到此景,一时恍惚惊在原地,继而催起疾法,闪身一旁。少年迟疑只在霎那,白衫却仍被恶鬼戳破,所幸门上无头恶鬼臂短身矮,并未伤到要害。

  怀瑾惊魂甫定,定睛细看,乾天阁木门静静矗立在前,哪有恶鬼持兵器杀将过来。若说方才中了幻术,白衫的窟窿却做不得假。怀瑾不禁苦笑,还未入阁竟已落魄至此。

  开弓没有回头箭,怀瑾吐气沉息,进入归真境,以周身三寸罡气探阁,誓要弄个明白。阴阳两气才搭上花梨木门,便被吸入其中,门上恶鬼渐渐现出两颗头颅,一个尖嘴浓眉、不怒自威,一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此时再看他两装扮,正是雷公电母模样。

  雷公拿锤,电母持锥,锤锥撞在一起,整个花梨木门,好似深秋雨夜,电闪雷鸣,铿锵有声。

  两声惊雷过后,雷公电母一唱一和,开口说起话来。

  “来者何人?惊扰我等长眠。”

  “何方竖子?胆敢前来送死。”

  怀瑾刚要答话,门上两位神将齐声说道:“玉玖神威,乾天通灵,仙兽护阁,且自思量。”

  雷公说罢,举起雷龙锤,电母言毕,托住电蛇锥,一锤一锥凿进花梨门缝。刹那间,雷电交加,有如白昼,伴着轰隆隆巨响,乾天阁双门大开,阁内四角登时燃起火把,火光映在正中匾额处,照得“天”字缥缈若虚。

  怀瑾提剑踏入阁内,只见八块黑曜石浮雕一字排开,浮雕后面立着石墩,墩上盛放着玉玖令牌。怀瑾瞧了半晌,仍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脚激起阵法,引得所谓“仙灵”一同杀出。

  阁内越是风平浪静,怀瑾越是胆战心惊,恨不得护阁仙灵赶紧显身各施本领,也好过现在茫然不知所措。怀瑾从怀中拈出两枚铜钱,对准乾卦浮雕,指尖发力掷了过去。铜钱撞上黑曜浮雕,发出叮铃脆响,复又弹起,如此反复,响声越来越弱,乾天阁渐渐又回到死一般的寂静里。

  怀瑾见铜钱安然越过八卦浮雕,他心想若是自己使出风字诀疾法,比那铜钱何止快上一倍,说不定未待触发阵法,已将玉玖令拿在手中。少年思虑已定,便将体内罡气尽数汇入足尖历兑穴,依仗疾法之速,循铜钱方才路径,双脚踏地,斜身俯冲过去。

  怀瑾疾行不过两步,隐约发觉阁内似有双眸暗中窥探、杀意丛生,不由得放慢脚步,罡气化壁罩在身前。怀瑾调整妥当,正打算纵身再取令牌,身前气壁猛地一震,少年脚下踉跄,只得倒退半步,单膝撑地。

  “太弱了,一点不好玩。”随着话音,乾天阁内现出个胖娃娃身影,圆鼓鼓好像皮球一般,只是双目泛白,全不见一丝黑瞳。

  怀瑾趁他现身,即刻催起疾法,提青锋劈了过去。少年生怕面前娃娃又隐匿了踪迹,这一剑不留一丝余地。他只盼着速战速决,两大步已临近鬼娃娃身前,当头竖劈下来。

  青锋倏忽已至,鬼娃娃也不慌乱,右脚斜跨半步,侧身避开剑刃。躲过这一剑,娃娃不退反进,右脚为轴,左腿抬至腰间,胯扭足飞,一记扫堂腿踢向怀瑾小腹。

  怀瑾一剑劈空,借势将右臂摆至身后,左膝上抬,挡住娃娃扫堂腿。两膝相撞,二人各自后退半步,怀瑾左腿酸麻,站立不稳,鬼娃娃更是疼得咿呀乱叫。

  “混账东西,竟敢欺辱仙灵。”

  “小小傒囊,螳臂当车。”

  “你倒有几分见识,报上名来,小爷今儿发善心,给你备块墓碑。”

  “不必。”

  怀瑾左腿恢复自如,使出疾法·趋谜,若隐若实,似快似慢,向鬼娃娃逼近。傒囊摸不清对方招法来历,急匆匆后退,只在半转身的当口,青锋已抵住娃娃脖颈。怀瑾奋力一挥,傒囊头颅应声落地,滚出一丈多远,这才倒扣在地上。傒囊没了脑袋,下半截身体僵立原地,一动不动。

  怀瑾暗忖,乾天阁阵法断不会如此简单,两眼紧盯地上头颅,片刻不离,手中青锋抵住半截尸身,再以阴阳罡气旋绕周身三寸,免得其他妖物偷袭。

  那地上头颅果然仍不老实,左扭右摇,好像翻了壳的螃蟹,挣扎不停。

  怀瑾见阁内并无异常,提青锋对着傒囊脑袋砍了下去。青锋剑削铁如泥,剑落头裂本没什么大惊小怪,可怀瑾这一剑却好似砍在棉花上,软囊囊使不出一点力道。他再看地上头颅竟一分为二,两颗脑袋笑嘻嘻反盯向自己,相互间扯起闲话。

  “差点没把小爷憋死,多谢你后面这一刀啊。”

  “干嘛谢他,前面一刀的帐都没算清?”

  “不先谢他,前一刀、后一刀,两相抵消,还怎么算账?”

  “你先砍他一刀,还了后一刀的情,我再补砍一刀,算清前一刀的账,不也是抵消?”

  怀瑾只见古书里提及傒囊,“生于山间,精如小儿”,却从未听闻他还有一分为二的本事,此刻若再胡劈乱砍,弄得乾天阁满是傒囊脑袋反倒不妙,因此少年握剑踟蹰不前。

  怀瑾正被傒囊聒噪得心神不宁,又寻思如何才能破了他的妖法,一时大意。他忽觉腰间伸出双手,将自己团团抱住,整个后半身好似被滩烂泥粘着,挣脱不得。怀瑾料想身后定是那傒囊半截尸身,右手倒提青锋,沿右肋向斜后方猛地捅了进去,剑尖没入尸身,仍是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复又拔出,只见青锋寒光凛凛,却未着一丝血色。

  “混球,偷袭你家爷爷。”傒囊两颗头颅表情狰狞,倒八字眉簇成一团,异口同声道,“看爷爷怎么收拾你。”

  怀瑾心知不妙,催起阴阳两道罡气,便是要以力破巧,震开傒囊尸身,可甫一发力,尸身双臂长出吸盘,好似双爪乌贼一般,竟将怀瑾散在周身的罡气尽皆吸走。

  地上两颗脑袋砸吧着嘴,交替说道:“阴阳调和倒是不错,可惜境界修为终究差了些。”

  “执念太重,戾气太盛,味苦又极辛辣。”说罢,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以火伐暴,毕方如何?”

  “不好,不好,此人心滞不灵,善恶不明,陷于兑泽,还是唤隗知的好。”

  “隗知断善恶,制万物,竖子焉用隗知?唤来毕方以暴止暴,足矣。”

  怀瑾心知毕方、隗知皆是上古神兽,非人力可敌,若被傒囊困在原地,定是九死一生。不如趁他俩争辩,自己想些逃离的法子,却无奈被尸身吸盘黏住手脚,困在原地。他又见两个傒囊争吵不停,自身暂时性命无虞,反倒静下心来。那傒囊已然捆住自己,却仍要唤出神兽,定是分身乏术,无力加害。不如趁他召唤上古神兽之时,使出掠法·炎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怀瑾左手拈印,右掌持剑,只待傒囊使出召唤秘术,便要一击毙命。

  傒囊见怀瑾手中结印,知他意有所图,两颗头颅彼此相视一眼,口中念念有词,竟连同尸身一同爆裂开来,化成七彩霞光钻进兑卦之中。

  乾天阁阴风阵阵,八块黑曜石浮雕围成圆圈,浮在半空,兑在前、艮在后,七色光芒照在正中,耀眼光亮之内,渐渐走出一头仙兽,粽角银装,羚身兽面,正是隗知。何为粽角银装,羚身兽面?那隗知形似羚羊,头上却只长了一个犄角,盘旋而上,足有一寸多长。满身白色长毛闪着银光,走起路来窸窣作响,竟好似铠甲一般。

  怀瑾曾听闻上古仙兽状极魁梧,莫不是长六丈、高四丈的庞然大物,今见傒囊召唤的隗知,不过寻常羚羊大小,心存疑虑。

  隗知四蹄踏在乾天阁地面上,所过之处泥泞不堪。它边走边上下打量屈怀瑾,目露凶光。怀瑾与它目光相接,脑海中登时泛起魏家老少模样,魏礼泫瞪大了双眼直射在怀瑾心中,眼中带泪,泪中有伤。

  怀瑾复仇之心坚若磐石,全不顾眼前幻象,使出疾法·趋谜,挥剑向隗知兽面刺去。隗知见怀瑾步法快中有慢、慢中有疾,四蹄飞踏绕怀瑾转起圈来,反将少年困在圆心。

  隗知起初距怀瑾尚存三丈有余,每绕一圈便近上数寸,不多时乾天阁内已是一片沼泽,深浅难辨。

  怀瑾使出趋谜步法,本想着一击擒住隗知,没成想刺了数剑,都是隗知残影,反被仙兽牢牢困在沼泽地中。

  怀瑾修行四载,武艺贵精不贵多,只熟习两门傍身的绝技,一是疾法·趋谜,乃是莱山幽林顿悟所得,二是师父所授掠法·炎舞,步法剑法相辅相成,便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如今困在绝境,怀瑾定息凝神,提真气催入百会、神庭、太阳三穴,引着阳气汇入双手外关,左手结三昧印,右手提青锋剑,三昧属火,火助掠法,使出三十二路炎舞剑法,上封八方凶灵,下退二十四时恶鬼。少年面泛黑丝,剑携白炎,炎动如舞,举目皆是白色火海,火光相连,将隗知团团围住。

  隗知见怀瑾使出炎舞,惊得大喝道:“慵尘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