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心织网 第31章 蹊跷
作者:知澄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杨守业正襟危坐,也不逼问少年,取贴身牛皮囊为他斟了半碗奶酒。酒色乳白,好似米浆,却漾起清冽香气,混着奶香扑鼻而来。怀瑾知杨将军何意,却又不能如实相告,更不忍欺瞒,因此沉默不语。

  “老夫曾在战场得识一位异性兄弟,我与他虽各为其主,却脾气相投,互为莫逆之交。这皮囊便是兄长临终所赠,我后来又托人寻到制酒方法,常灌满皮囊带在身边。犬子对此酒也甚是喜欢,少年不妨尝尝。”

  怀瑾听老将军提起杨破蛮,知他要借酒思人,少年大口喝下碗中奶酒,虽不喜其中膻腥,却仍夸赞道,“确实别有一番滋味,看来将军这位异性兄弟许是族外蒙人。”

  怀瑾如此说,也是不想杨守业又提起痛失幼子的事,免得借故追问石窟隐秘。

  “你虽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见识颇广。我那兄长确是外族之人,正因如此,老夫当年虽手刃兄长,至今未悔。男子汉立于天地之间,若倾身于小情小义,甚或迷恋权色、私欲,便如前朝太傅朱焕旻那般祸国殃民,惹得国力空虚,蛮族伺机而动,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平常人说出这番话,听者只会觉得夸夸其谈,味同嚼蜡,反生出不少抵触。但杨守业戎马一生,蛮族入侵乃是他平生第一大憾事,此刻老人说来字字铿锵,少年闻言,沉思不语。若鬼牙真与蛮族暗中勾结,自己隐瞒下去,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杨守业见怀瑾面露难色,又开口说道,“我知你有难言之隐,犬子及众将军之死更怨不得你,反倒要多谢少年仗义出手,但此番恩情终究只是小义。老夫晚年丧子、后继无人,此中苦楚又能与谁人去说,但这些私情亦只是小情。眼下抚蛮大营军心不稳,蛮族在外虎视眈眈,西疆局势危如累卵。此中大义,老夫说与你听,还望少年三思。”

  “若抚蛮蟒蛇侵袭的事,确与蛮族有关,将军打算如何决断?”

  杨老将军听罢,虎躯微倾,右臂撑在案几上,低声问道:“你可有把握?”

  既然鬼魈打听抚蛮、西口两处布防,巴蛇又出自蛮族领地,若鬼牙与蛮人暗中有些往来,倒也不足为奇。怀瑾并未多言,只是默默点头。

  “若果真如此,老夫不妨将抚蛮实情说与你听。你今晚回营可见到一些生疏的面孔?”

  “方才确有几位将领看着眼生。”

  “你钻入洞穴不久,便有一众将领随两位公公持圣旨来到我抚蛮大营。公公传旨,皇上忧心抚蛮将领生死不明,编制不整,守备不严,因此从京畿帝师中选派数位将军前来,共同抗击蛮帮。”

  “这不正解了将军心忧?”

  “不瞒少年,抚蛮将领本是从营中层层擢升,无不是靖国公心腹。圣上此举充实抚蛮大营,本是一片公心,却被恭亲王利用,将麾下门人混入其中。老夫原想暗中观察,择其善者委以重任,择其不善者,寻些理由遣送回京。可若真如你所说,此时蛮人在西口镇外伺机而动,便不是理会靖恭纷争之时,只能将抚蛮军务托付给他们,戮力抗敌。可是如此一来,靖国公恐怕便要日渐式微。”

  怀瑾从未思及这些,更不想卷入朝廷纷争,诧异问道:“将军为何把军中隐秘说给我这个外人听?”

  “我起初见你替司马南前来,对你自然颇多芥蒂。后来看你的确不似玉玖阁的人,今日你虽处处为他们遮掩,却也不失大义,将蛮族实情说与我听。少年既然和盘托出,老夫岂有蒙骗的道理。”

  杨守业如此推心置腹,怀瑾再不好搪塞应付,少年沉思片刻,开口问道:“依将军所见,这些将领皆是恭亲王的人?”

  “那倒未必,将领中亦不乏忠义之士,并无派系之别。只是这么多将军调任抚蛮,此刻京畿御林军必定群龙无首,也不知圣上如何决断,能否重蹈前朝炀帝覆辙。”

  怀瑾心想,恭亲王好谋划,这一石二鸟之计,既在西疆军中安插亲信,又削弱了京城守备。抚蛮大营此次劫难,恭亲王反倒比蛮族获利更丰。

  “我不日便去安都,若将军信得过怀瑾,不妨修书一封,由我转交给靖国公,也好令圣上有所提防。”

  “如此更好,只是国公见到你,若说些训斥的话,少年看老夫薄面,不要顶撞他老人家。”

  “这是为何?”

  “靖恭之争,靖国公尚武,恭亲王崇,二人各执一方,在朱阳府、洛城等地也是势均力敌,不料却因魏家的事打破平衡。此时局势,已是恭亲王势起,国公处处受制于他。魏家惨案虽不是由你而起,却是你亲为,国公岂能丝毫不怨。”

  怀瑾面露愧色,苦笑道:“送信之事,权当我没有说过吧。”

  杨守业展眉,又斟满一碗奶酒,这才说道,“靖国公生性耿直,他即便训斥你,反是带着几分期许,叹你误帮了贼人而已。少年不必挂怀。”

  “恭亲王狼子野心,皇上竟丝毫没有察觉?”

  “圣上虽年幼,却心系黎民,更怀揣鸿图霸业。帝王御人之术,本就莫测,其中亦不乏暗借靖恭纷争钳制二位王爷的意思。只是此次事出意外,若不从御林军抽调人手,一旦被蛮族攻破雁山,便不是朝廷权利倾扎这么简单。”

  怀瑾唏嘘不已,自从朱阳魏家事后,所见所闻确如和尚应劫之说。自己本只是寻“那人”想报家仇,却越来越陷入朝廷暗涌,挣脱不出。鬼牙参与抚蛮一事,究竟又是意欲何为?

  杨守业见怀瑾怔怔发愣,安抚道:“玉玖阁与恭亲王关系,想必你多少听说一些。靖国公始终担心楚家从中作梗,因此对魑魅颇为上心。何况朱阳魏家本受国公庇护,这才多方打探,知晓少年的事。国公此举并不是有心针对于你,否则老夫也不会与你促膝长谈。”

  “朱阳府衙尚且不知何人所为,没想到却被靖国公摸得一清二楚。”

  “我们还知你不少隐秘,至于如何得知,你去了安都自然知晓。”杨老将军此时笑看向少年,神色颇值得玩味。

  怀瑾心想,靖国公既能知晓魑魅秘事,鬼牙若要打听,想必也不是难事。怪不得那日魅姬说起无常过往,只是不知玉玖阁的奸细到底是谁。

  杨守业见帐外微亮,已近天明,起身客套一番,退出营帐。怀瑾被老将军拉着说了许多官家隐秘,到头来也不知他究竟何意。少年此时困倦至极,再不去多想,和衣便睡。

  等到怀瑾一觉醒来,已是当日正午。少年起身走出帐外,军营内巡逻布防恢复如常,将士脸上愁容褪去,再不见惶恐不安。

  怀瑾闲来无事,本打算去雁麓山上寻找猕猴踪迹,腰间玉玖令却泛起光亮。少年取下令牌,见玉玖令上浮现出数行蝇头小楷,“三等粽子:安都布商刘光理、明月坊柳十娘、宣墨斋老板刘瀚,洛城酒坊项天赐、柳府管家田智超……二等粽子:雁山流寇方阿瞒,朱阳渔户萧海洋、王十三……”

  怀瑾见二三等粽子人数众多,匆匆一瞥,也不仔细查看,径自看向令牌左侧,“一等粽子:西山慈恩寺觉能和尚、明清观九真道长,安都福威镖局,洛城和义帮,魑魅金镖庞凌、火麒麟耿融。”

  少年不知玉玖阁何意,粽子之中竟还有两位乾天魑魅。怀瑾此时已熟知榜上魑魅,金镖庞凌位列十七,火麒麟耿融暂居第八,都是魑魅中一等一的高手。以往玉玖令消息,只显示粽子成色,等去到玉玖阁领粽子时才知肉粽名姓。此番竟已在玉玖令中道出姓名,可见非比寻常,更遑论数量之巨,涉及之广,不知这两山数城将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你昨晚可打听到小耳朵的下落?”

  怀瑾顺着声音望去,见楚柔荑站在一旁,神情落寞。

  “我正打算去雁麓山转转,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必劳烦小姐。”

  怀瑾说罢,使出疾法,转身便走,顷刻之间已出了抚蛮大营。少年在雁麓山且行且停,不时催内息在山中大喊,却仍不见金丝尖耳猕身影出现,也没有其他线索可寻,他只得沿山路返回抚蛮驻地。

  怀瑾仍从东北箭楼进入大营,此时抚蛮将士对他已然熟络,任由少年进出,更有士卒好意说道,“我听说,与你同行的那位爷回来了,却不知消息真假。”

  怀瑾口中称谢,催起阴阳罡气一探究竟,柔荑帐中确有一股魑魅气息。少年也不回帐,径自钻入隔壁帐篷。司马南倚坐在营帐一角,柔荑等人围在身旁,老人面色红润,看起来并无大碍。

  司马南、楚柔荑见怀瑾进账,起身相迎,承志扭过身不去瞧他,小沙弥光溜溜圆脑袋似晃非晃,傻呵呵地笑着。少女欲言又止,反听司马南抢先说道,“老夫正要去找你,抚蛮一事多亏少年鼎力相助。”

  “南爷说哪里话,不知您老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我昨日钻入洞穴之中,却未寻到您的下落。”

  “往事不堪回首,少年给老夫几分薄面,休要再提洞中的事。”

  怀瑾心想,难道鬼魈说的都是真话,司马南竟真被那巴蛇毒昏过去。既然南爷如此说,少年也就不便追问,撇开话题道,“我与小姐曾去往韩家村,那户人家死于非命,尖耳猕下落不明,不知南爷可知道小猴子的下落?”

  “老夫在洞中曾撞见猕猴,只是那猴子受对方魑魅蛊惑,反暗中偷袭于我。幸好我及时发觉,才没有被它得手。”

  想必司马南刚刚回帐,柔荑还未问起尖耳猕的事,少女这时插话道,“您因此失手伤了小耳朵?”

  “小姐放心,老奴知你对这猕猴极为喜爱,下手自然留着分寸。尖耳猕见偷袭不成,即刻逃走,无奈彼处洞穴狭窄,老奴追之不及。”

  金丝尖耳猕既然是被鬼魈掳走,少年反倒放下心来,日后若见到魅姬,劳烦她中间说情,要回猕猴也未见得是什么难事。怀瑾想起雁麓山见过的血咒,便将那日所见如实说给司马南听,只是南爷未见血咒模样,也不知对方魑魅究竟用的什么秘术。

  二人彼此凝望,默然无语。魏承志对驱兽的事好奇得很,拉柔荑悄悄问道:“师父会不会驱兽的法门,要是能学会这门秘术,日后我去西山再给姐姐寻只金丝尖耳猕回来。”

  柔荑若有所思,牵承志手,转向司马南道:“若我以后寻到小耳朵,司马爷爷有没有法子解开魑魅在它身上动的手脚。”

  “兽分四等,野兽、异兽、仙兽、凶兽。金丝尖耳猕虽灵性非常,也不过是上等野兽,想要驯服它,倒是不难。只是那魑魅少女既然可以将异兽巴蛇降服,又有血咒的本事,老奴也不知她驯兽道法究竟如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承志越听越起劲,插话道:“巴蛇都只能称得上异兽,那仙兽、凶兽又是什么?”

  司马南瞥了眼承志,看起来并不想回答,略作沉思后才开口说道,“仙兽、凶兽都是上古的神兽。凶兽有四,饕餮、混沌、梼杌、穷奇。此四大凶兽相传上古时犯下弥天大罪,尽皆死于天谴,如今只剩下骸骨遗留人间。除非获得南海神裔坤启一族的精血,才可为其重铸血肉。但这些只是传说,没人知道真假。”

  怀瑾、柔荑听司马南提及坤启一族,目光汇到一处,忙又各自避开,他俩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生。怀瑾暗忖,难道冉女一族隐姓埋名,便是怕有人觊觎坤启的精血。

  司马南顿了顿,复又说道,“四凶兽真假莫辨,八仙兽却与玉玖阁有些渊源。乾天阁守阁阵法便是召唤出他们八位仙灵幻象,以此考验魑魅实力。翻羽、诸怀、应龙、目羽、并封、毕方、谷遗、隗知,依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八种卦象而生,不知少年之前闯乾天阁时遇见哪位仙兽?”

  “兑泽卦隗知。”

  “隗知又名土蝼,粽角银装,羚身兽面,能断善恶,更可依人心生出幻象,但魑魅若不受他幻术迷惑,兀自使出掠法,隗知倒也并非不能战胜。”

  怀瑾听隗知说起过师兄的事,一时好奇,追问道:“既然乾天阁仙灵不过是幻象,那仙兽真身又在何处?”

  “乾天阁阵法乃是玉玖阁一大秘术,老阁主只将此法传给诸位楚爷,老夫并不知晓其中细节。至于当年如何降服仙兽,他们真身藏在何处,却从未听老阁主和诸位楚爷说起。”

  怀瑾心想,依隗知所说,当年诱服仙兽另有其人,与司马南所说不符,难道老人也不知当年真相。

  “司马爷爷,那仙兽幻象与异兽真身,究竟孰强孰弱?”魏承志虽聪慧过人,但毕竟只是孩子,童言无忌,竟问及司马南痛处。老人败给巴蛇,自不必说,此刻黑着脸,不愿多言。

  怀瑾见众人都不说话,趁机提醒司马南道,“我听说有人从玉玖阁打探到不少魑魅的秘事,不知三爷、南爷之前是否有所察觉?”

  司马南蹙眉正色,沉思良久,“敢问少年所言何事?”

  “便如朱阳那件案子,已有人知晓是我所为。”

  怀瑾虽略去魏家二字,众人闻言却都带着些许尴尬,承志更恨恨盯着少年。魏家少爷忽想起昨日对柔荑的承诺,余光瞄了少女一眼,转而低头不语。

  “玉玖阁眼线众多,鱼龙混杂,也许哪里走漏了风声,待老夫日后查出究竟,给你个交代。”

  “南爷误会了,我只是不想玉玖阁蒙在鼓里,受人摆布。”

  怀瑾终究无法提及鬼牙阳岗村聚首的事,更无从说起魅姬之言,话已至此也算是仁至义尽。司马南自然口称谢意,复又问道:“你昨日回营,可向老将军提起魑魅现身?”

  “未得南爷允许,我便没有多言。”

  “少年思虑周全,若被杨守业抓到把柄,儿皇帝追究起魑魅的事,我们还真不知去哪里寻那少女。”

  “南爷也猜不到这位魑魅的身份?”

  “魑魅做些谋财害命的勾当,平日里自然隐匿踪迹,如单广德那样显露身份的,少之又少。因此玉玖阁虽知晓魑魅名号、手法,却大多不知他们身处何地,只是凭着以往所犯下的命案,作为上榜依据。”

  怀瑾犹豫再三,仍忍不住问道:“鬼牙的事,不知南爷知道多少?”

  司马南听怀瑾问起鬼牙,倒不显得多么惊讶,毫不迟疑回答道,“鬼牙每年卷入的命案不下十起,但与四年前的事情比起来,却都不值一提。当年鬼牙原本默默无闻,却甫一闯阁,便直取乾天玉玖令,更未曾惊动守阁的楚家二爷,此番举动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一年之内,他又只身灭了羌族分支,西走蛮疆掳回前任蛮王恩昆勒托,一时之间名声大噪。”

  鬼牙屠杀卑喃羌,本意是针对屈家众人,此事只有怀瑾知道。可他掳回蛮王是何居心,鬼魈驱使蟒蛇作乱看起来是为蛮族铺路,若鬼牙与蛮族不和,何必多此一举。少年听得糊涂,愈发猜不透鬼牙谋划。难道盟主肆意妄为,只为了谋取钱财?

  “鬼牙的事,暂且不提。少年近日,需多加小心。”

  怀瑾愕然,不知司马南此话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