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辛迪继续叙说他的故事——

　　我们谁都抱怨生活中的许多不公，可是哪有什么绝对的公正？我们总渴望身边有许多主持正义的人，但一点私心杂念都没有的纯粹的人只能存在于理想之中。为什么有事没事他总喜欢找我单独和他谈话呢？为什么校长能给我这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年轻人超乎寻常的亲昵态度呢？这跟埋藏在他心底里的一个秘密有关。二十几年前刚刚恢复中考，我们这些能考上师范当上老师的人，凤毛麟角，令人羡慕。乡下人眼中，我们是“明星”、是“才子”，成了许多乡下姑娘暗恋的对象，也是许多闺中有待嫁闺女的人家择婿的首先目标。谁都知道我们领的钱不多，无法给家人带来充裕的物质方面的享受，但就是有许多姑娘乐意嫁给我们这样的人，姑娘的父母也喜欢找我们这样的人当女婿——过的是粗茶淡饭的日子，很清苦，但有这样的男人守在身边，踏实、舒服，心里头就感到幸福——心觉得好就一切都好，若心觉得不如意，就是披金戴银、绫罗绸缎不离身、天天山珍海味，也不舒服，也苦……《人生》里的刘巧珍爱上高家林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座上的几个人被他的一番话逗乐了，钦笑着问：“该不会是那位校长想把你变成乘龙快婿吧？”

　　辛迪脸不红心不跳，直率地说：“是！”

　　真是大言不惭！汉逸打趣地说道：“你这家伙真有艳福，嘴上黄毛未黑就交桃花运！”

　　“艳福个屁！这完全是他的一厢情愿，搞得谁的心里都别别扭扭……”

　　他接着说下去——

　　校长的女儿叫芳，年纪和我一样大，二十岁，靠她父亲在我们学校当代课老师。“女儿十八一枝花”乡下女子到她那样年龄，一般都得到饱满的发育：四肢发达，面色红润，眼睛又黑又亮，胸脯高高鼓起，乳房丰满圆润，一身青春气息，热情奔放！而芳，身材娇小，胸脯扁平，巴掌大的脸挂那么点儿肉带那么点儿红晕，一双小眼睛老眯着；人一坐到椅上就像一截木头似得老半天都不愿动一动，别人问一声就应答一声，若没人问就一声不响呆呆地独自坐在那儿，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脸上难得见到一丝笑容，偶尔浮起，那也像一丝风儿拂过水面荡起的波纹，眨眼间就消散地无影无踪……这样的姑娘怎能唤起我心中的柔情蜜意？更何况我意气风发，一心想展翅飞翔，去追求我心中所谓“人生远大目标”，不愿过早地被套上家庭的羁绊，哪有心思去谈情说爱？老实说芳相貌平平，可性格却有可取之处：老实、谦让、温和，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姑娘。我看出她也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与她存有一截距离，两人不可能走到一处——她的目光偶尔撞上我的目光，总是立刻把头埋到胸前，小脸像炒熟的虾似地一直红到耳根……我仿佛听见那颗小小的心发出的声音：那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年轻人的心思躲不过校长的眼睛！他见多识广，对遇到的问题总有独到的见解：“年轻人有自己的思想是正常的——若不会思想那他还有什么用？只要我耐心细致工作，用真情去感化，他既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化软！难道我的努力促不成这段姻缘？”的确，校长这个人又固执又顽强，身上有一股令人生厌的韧劲！他有事没事总爱找借口把我召唤到身边，柔声细语地叙说一番，弄得我狼狈不堪。

　　“不知有多少人到我面前说要帮他调到我们学校工作，我谁都置之不理，唯独你家人一来提起，我就到学区去把你要到学校来。”

　　“小伙子，工作稳定就该找对象了——找对象是为了过日子，不能看外表要看人品，许多人找对象就选脸蛋漂亮的——漂亮能解饥解渴、能吃饱肚皮？找对象找好性子的姑娘幸福一生，我们过来人有深切的感受。”

　　“人要现实，眼光不能过高——眼光过高，自身条件又不好，容易摔跟斗。许多小伙子老想着找吃铁饭碗的姑娘做对象，容易吗我们乡下，那样的姑娘比大熊猫还要珍贵！再说，与那种姑娘过日子不一定就幸福——那种姑娘自我感觉条件优越心气高傲，受不了一丁点委屈，做男人的必须终日小心翼翼地伺候，稍稍有些闪失照顾不周，就不高兴使性子，这种日子舒服吗？找了乡下姑娘，她把你当成宝珍藏心底里，爱惜你、疼你，处处为你着想，知冷知热，一辈子照顾你，这种生活不甜蜜吗？”

　　“瞧，我们学区校长是一个老师范，多才多艺，名副其实的‘才子’，找上的老婆也仅是没有什么化的乡下女人。年轻时，我们这一班人多认为凭他的外貌、聪明、才华准能找上当老师的姑娘——凭他自身的优点，与之接触的女孩谁能不钟情于他？只要他有心，就会有当老师的姑娘跟上他……事实是：我们的想法全都错了！那么一个人都处不上一个当老师的姑娘，其他的就更难了……”

　　“家里若遇上困难要用到钱就开口，别不好意思，我不把你当外人——我身上存有一些钱。当然，其他方面我也一样会尽力帮助你。”

　　……

　　话语里成分复杂：有的是向我讨要功劳，要我牢记他施加于我的恩情；有的是劝诫，要我识时务；有的似乎是在胁迫，含沙射影要我遵从他的心意；有的似乎是在诱惑，暗示他会给我未来生活带来种种好处……年轻人眼睛锐利，内心敏感，会看不透校长的良苦用心？会不理解校长话里话外的意思？本来我对令千金就不存一丝儿感觉，两只耳朵老要听那些话，心里越来越烦、越来越反感！这些以工作为名给我的谈话简直就是生活中的垃圾短信，搅扰得我心烦意乱，寝食难安！我非常讨厌他！一见到他就像见着红头苍蝇，唯恐避之不及_——办公厅里他满怀期待地朝向我走来，我急忙跑入我任课的班级；他一赶到我任课的班级，我又飞快地溜走……一天、两天；一次、两次……校长看出了眉目，就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侵害，威信扫地，心里闷出了火。心里一有了火他就把它挂上脸，学校老师全看进眼里，觉得又有趣又可笑，弄得他自己十分尴尬。生气归生气，但他不肯善罢甘休，那个遥远的希望依旧揪紧那颗拳拳爱女之心，把我的不满、把我的怨恨全都吞在肚子里，耐心地用一张笑脸讨好我，期待我回转心意的一天。一个早上我正在工作，他认为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柔声地说：“小伙子，到我宿舍来一下。”

　　我挺直身，正经危坐，严肃地凝视着他。他微笑着。那笑容显得那么僵硬、造作，分明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的自然流露，而是硬挤出来的——他似乎鼓起勇气，低下头降下身份来找我谈话。

　　我连一丝儿的面子也不给，口气生硬地回答道：“什么事吗？有事在办公厅谈就好。”

　　“没……有！”

　　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以后我们的关系越发糟糕，彼此相遇像怀有深仇大恨的人似地，他一声不吭紧绷着脸瞪着我，我昂首阔步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我不明智的行为，放肆的态度，一次又次地激怒他，他心里聚集下的怒火越烧越旺。

　　终于我遭到报应，他把一腔的怒火全都倾泻在我身上——一次校会上，他当作全校老师的面毫不留情地说：“我们校有一个年轻教师，好高骛远，教案不写，批改作业马虎应付，上课、下课老抱着教科书以外的东西看——什么《红楼梦》啦、什么《罪与罚》啦、什么《戈啦》、《复活》啦……稀奇古怪的！如果有能耐不安心教书，就另攀高枝干别的工作，别混在教师队伍里！我们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一心为学生的人民教师，不欢迎那些人在学校心却在别处的混饭吃的家伙！……”

　　我的脸热辣辣的，浑身不住地颤抖——我喜欢看那些书碍着谁了呢？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数落、挖苦一个人？这明摆着是借题发挥，当着老师们的面嘲笑、侮辱我！我不想当面顶撞他，竭力把自己的不满咽进肚子里，可是理智战胜不了情感，心里的话还是喷涌而出：“我看那些书干你何事！”

　　我情绪激动，声音尖利生硬似一个晴天霹雳在办公厅炸响。办公厅一时鸦雀无声。校长恶狠狠地瞪着我，脸更黑拉得更长，就像暴风雨就要来临的天空一样阴沉。他厉声喝道：“你教案不写、作业批改马虎，成何体统！领导要求我们怎么做我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去做！我的话要听就听，不听出了问题是你自己的事！岂有此理，十足的书呆子！”

　　由于过分生气，他的嘴唇在发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办公厅里的空气一时凝固了。许多人暗地里都在责备我，说我是半斤八两，居然在那样一个场合和领导吵架，到头肯定要吃亏。他们都为我感到可惜，认为我将很快被他找借口赶出本校。我也渐渐感到后悔，后悔的原因并非担心他要把我从本校赶出，而是觉得毕竟他是长辈，我如此冒犯他是对一个人的大不敬。因为中间出了这一件令人感到十分难堪的事，所以这次会议草草结束。那天，他确实非常生气！

　　我们之间有那些不愉快的事横着，他始终待我十分冷漠，两人见面时，依旧不肯给我好脸色，对此我视而不见，闷声不响。他心里到底如何想，我不得而知，我后悔了，而且愧疚之意一日比一日强烈：从工作方面讲他是领导我是下属，从年龄方面讲他是长辈我是晚辈，虽说我并无大的过失，但说话的态度粗暴、言辞激烈，没有注意场合，严重伤害了他的颜面，理应向他道个歉！心里明知自己不对，想向他陪个理，可是一见到他“对不起”“请原谅”这些字眼却始终未能从我口里讲出来……日子一天天翻过，一个学期结束，另一个学期又很快来临，我并未像一些老师说的那样被调离我们的学校——这表明他不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不是爱记恨的爱伺机报复的小心眼！我心里产生了对他的深深的敬意！

　　芳许配给我们村一个不错的青年。

　　存于我和他之间的芥蒂，似乎正在悄悄地消散……一天，我坐在办公桌前聚精会神地备课，突然那个熟悉的声音重在耳际响起：“小伙子。”

　　我猛地抬起头，他正冲我笑，和我初到学校时见到的一模一样：紫亮的的额头拧起的两道粗纹一纵一纵地跳跃，两道黑眉毛也跟着跳，黑亮的眼睛光芒闪耀，嘴巴长长地咧开、嘴角一动一动地往上翘起，一排洁白的牙齿全都露出来……他笑得多么惬意，多么纯真，多么迷人！我被打动了。

　　“怎么啦？”我疑惑地想。

　　“给你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一边把东西递给我，一边说：“你的论《浅议看图作教学》获学区论竞赛一等奖，指导沈峰同学参加县作竞赛也获一等奖——两份证书全在这！”

　　我从他手里接过证书。他笑得更加甜美，更加灿烂，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小伙子，好样的！”

　　“没什么。”

　　“去开张条，向出纳拿两百块，当作你取得成绩的奖金。”

　　我心不由得微微颤抖——那时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两百多块，他一下子批给两百块奖金，谁不激动？

　　“期末了抓紧时间复习，再取一个好成绩。”……

　　“诸位，这个校长怎么样？你们喜欢吗？”辛迪蓦地从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令人感到意外地冲我们问道。

　　“我们感兴趣的是你的初恋，你的罗曼蒂克！”汉逸堆起一脸的笑容，逗趣地说，“可惜，我们大家的胃口刚刚被你吊起，你的爱情故事就结束了。哈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老不正经！”辛迪严肃地应道。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当然，从你所叙说的那些事来看，他确实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一个人往往有多个面孔，谁都不能单凭一方面下定论！”

　　“啦、啦、啦，看什么你都不愿往好的方面去看，老喜欢往阴暗面看。我对他的喜欢尊敬当然不止上述之事——有一件小事，微不足道，但我因此深深怀念他……”

　　说着说着，辛迪眼睛红起来，陷入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之中。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小事令他那样刻骨铭心？我们这些围在他身边的人，又疑惑又好奇，渴盼他继续讲与那件小事有关的故事，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却悠然说道：“那件小事自然会谈到，现在还是先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