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对那遥不可及之人，风雪海总是自惭形秽，底气全无。不管怎么说，无尘是上仙，她却只是个妖。

　　妖不如人，人不如仙。妖修数百年，成人身，而人修数百年，搞不好连个仙的边也摸不着。

　　流墨言说她代替了无尘，其实是抬举她了。

　　无尘上仙只管高风亮节，远挂天际如明月照抚大地，而她风雪海则是注定泥泞满身，招来无数骂名，因为她不过是个妖，所以无心，所以做尽坏事也是应当。

　　流墨言与无尘才是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

　　她风雪海不过是无尘的替代，他在最一开始便是这么跟她说，直至今日，她泥足深陷，而他未曾改变。

　　任凭她风雪海再有过人之姿，在旧情人这种纠缠不休，甩之不开的鬼魅前面，也得败下阵来。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想问：「墨言，你还爱她吗？爱我多一些还是爱她多一些？」

　　如此不堪入耳，幼稚已极的话，怎么可能会从她风雪海的口中说出来？终究是因最后的选择大权掌握在别人手里，生杀由人，非己力可以改变，所以辗转反侧，难以释怀，不听到一个答案，便誓不罢休。

　　「我早已忘了她，妳为何要替我记得？」流墨言无奈地说。

　　风雪海钻了牛角尖，他如履薄冰，答得小心。

　　「我自知比不过她，你若找得到她，我毫无胜算。」她的醋意漫天，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我要的是妳不是她。」流墨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可是不知道风雪海听不听得进去。

　　「嗯。」她不知什么能相信，只能轻声应了一个字。就算他骗她，她也只能束手就擒。

　　流墨言紧紧地抱着她，不愿再松开手，风雪海乖顺地倒在他怀中。

　　一方小天地里，再无炎珏，也没有无尘。

　　多么好，有情人如厮，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两人静静地，没有旁人，眼中仅有彼此。

　　但是无论这情多浓，爱多深，风雪海明白她不能够停在这里不走，她不甘心沉溺于此，她还有她未竟之事，纵使要让眼前人失望，她也绝不言悔，永不放弃。

　　此刻，她无声地埋首于他的胸膛，只求感觉最后的一点温暖。

　　翌日，饶是流墨言如此能探察人心，玩弄乾坤之人，也没想到一夜之间，竟然会着了风雪海的道。

　　他万万没想到，所有的浓情蜜意，原来不过是曲意承欢，为的是让他一时大意，疏于防范。

　　那些耳鬓厮磨，多情婉转，呢喃细语，还有委屈的眼泪，全部都是假的！

　　风雪海竟趁着他不注意，没有留下只字词组，就逃走了。

　　流墨言难忍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愤怒，他立刻就算出风雪海的所在，随后便赶往无量宫去。

　　当他第一眼看到素衣跪席待罪的风雪海，她的姿态是何等卑贱，满心期盼炎珏能够重新接受她，原谅她，她甚至满面是泪，就为了搏炎珏的一丝怜惜。

　　果真是不可小觑的妖精，还是他流墨言一手教出来的，先是成功骗了他，现又转向炎珏这里来，难道她做了这么多，只因为从来没忘情于炎珏？早知如此，他会抹掉她所有关于炎珏的记忆。

　　只见从朝会出来的炎珏，再也掩饰不住激动之情，他伸出手，不顾周遭众仙的眼光，就要扶起跪趴在地上的风雪海。

　　流墨言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几乎像被抽空了身体，极度的恨意化作无限的悲哀，再差一步，他几乎万念俱灰。

　　他传音给她，集合太多的恨、爱、不甘，与难堪，只是一句，「风雪海，妳怎么敢？！」

　　被炎珏扶起的风雪海，一在脑海里听到流墨言的声音，她忍不住颤抖起来，炎珏察觉有异，一抬头便看见流墨言压抑住满腔怒火站在不远处，若不是现在众仙都在，只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来。

　　炎珏绝计想不到风雪海还愿意回到自己身边，那一时的意乱情迷，他原本以为看不见了，忘了就是。

　　只是她的身影仍旧在。

　　有时在他的书房内，当他埋首于奏折，她就会坐在她的桌椅前，静静陪他，一会儿傻傻笑，一会儿发着呆，更多的时候是黏在他旁边，总爱没事找事做的瞎忙不停。

　　「师父……」风雪海总爱这样喊，好像有了师父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偶尔也让他想起，他牵引着风雪海，在她刚学会御剑，飞在净修殿上，那开心不已，从未有过哀愁的模样。

　　到她长大，还未曾知晓人事，只因一时错爱，先是被自己残忍推开，终至，落到流墨言手中，仙骨被毁，身心皆伤。

　　「师父，是小海错了，请您不要怪罪小海……」她跪伏于地说。

　　「师父，救救小海，不要赶小海走……」风雪海苦苦哀求，但是却被自己断然拒绝。

　　他是她的师父，她的错理应都该他来承担，可是他从未保护好她。

　　让她仅是一步走错，却再难回头。

　　然而她还是回来了，一次又一次，都想回到自己身边，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狠心地把她推开。

　　即便在限界内，他们师徒二人做了那样错事，他也以为可以绝情断念地忘了她，但是他做不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师父，给我……」她呢喃，他再也无法隐藏动了情的事实。

　　直到今日再看到她，挺身跪在无量宫外，只是想求他的原谅。

　　可是她何错之有？错的人是他，却让她来受罪。

　　风雪海就是如此任意妄为，如此固执坚持，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她在逼迫自己给个交代。

　　于是炎珏知道自己败了，败得一蹋胡涂，他终于心软，往后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无论将会招来多少非议，她风雪海是他炎珏的人，事已至此，不容改变。

　　虽然无法给她名分，但只要他在一日，便会守护她永世平安。

　　炎珏当着众仙的面开了口说：「小海，有我在无人能伤害妳，不要害怕，起来说话。」

　　风雪海难敌身后那冰寒入骨，凌厉骇人的眼光，她还是低着头，不愿看着炎珏说：「师父，小海错了，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坦诚相告，我自知有错，所以来此待罪，希望师父能原谅小海。」

　　玄机掌门等众仙，也不知事情的原委，少数一些人却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只想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起来再说。」炎珏不舍她在外人面前，如此卑微。

　　流墨言戾气尽现地往前走至他们身后，风雪海害怕，身体抖得更厉害。

　　炎珏不理会他的压迫，只是双手托扶住风雪海，他是她的靠山，他不会让她倒下。

　　一些比较识相的长老尊者都已退到远处，静观事态发展。

　　「师父，三年前，东海龙王将浮沉石交给小海，自那时起，东海门即听命于我，可是小海却从未对师父表明，这隐瞒不报之罪，还请师父责罚小海，另外请师父准许小海将东海门带回瀛洲，我当尽心带领门徒，以师父之命为依归，不敢有违。」风雪海说。

　　她此话一出，周遭所有人像炸开锅般，骚动和议论声不绝于耳，连流墨言也暂时冷静了几分，似是在思考风雪海背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炎珏怎么也没预料到风雪海手中竟握有这么大的秘密。

　　单凭她带着东海门回归瀛洲，势必让整个仙界内部掀起一番变革。

　　原本支离破碎的门派之别，在东海一门听命于风雪海后，而她又是炎珏的徒弟，就代表仙界的统治之权完全掌握在炎珏手中，其余有心之人，再也不能撼动半分。

　　玄机门的掌门任春秋，看见事情如此发展，不由得脸色一暗，他早猜想风雪海回来，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事，怕是这一切都是炎珏私底下早就计划部属好的。

　　任春秋暗想：「炎珏若是有心要与我为敌，那么我也不用客气。」

　　流墨言则是若有所思，他看着风雪海，知道她不是故意要欺骗自己，只是因为他不会放她走，故而她要行此险招，只是为何她不愿对他说明白？

　　一瞬间，答案昭然若揭，因为风雪海不信任他。

　　流墨言双眸逐渐深沉起来，她宁愿相信炎珏却不愿相信他？

　　只因他曾经不受控制欺侮她，伤害她，但炎珏又何尝没有过？

　　然而她已经全都忘了，所以她相信炎珏仍如往常般，目空一切，无欲则刚。

　　可是她那永远坚若盘石，内心澄净，傲然挺立的师父，跟他流墨言一样满身欲念，不值得信任！

　　但风雪海不会记得，所以她的师父还是如同耀眼太阳，金光满溢地不停照在她的心头上。

　　「哼，实在可笑！」他在心里骂道，但只觉悲凉无比，讽刺无比。

　　命运推着风雪海往前走，而他却是造成命运走错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