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45章 第十三章 高意素心 1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北军叛乱之事传到了永王耳中,永王第一反应就是写信告知乾王。乾王回信安抚他不必惊慌,并委婉表达了要做好出兵平叛策应京城的准备。永王收到回信十分愁闷,他可不愿千里迢迢地去京城平叛,便召集属下商量对策。一名谋士出主意说,永平地处北疆要塞,就以防范西奚为由,向皇上陈情。永王认为此主意甚好,立刻写了一份奏折,加急送抵宫中。梁帝接连收了乾王和永王的两份奏折,深感头痛。

  陈邑郡地处京城之东,是陈邑王的封地,陈邑王的正妃是皇后的亲妹妹,夫妻二人感情甚笃,陈邑王一直坚决支持皇后一派。此次因袁家之事株连,梁帝削了陈邑王的郡王头衔,并派钦差大臣赴陈邑接管兵权,押郡王王妃回京。陈邑王见到袁氏族人的下场,恐自己与王妃难逃一死,一怒之下,起兵造反。梁帝调派京城戍卫南军镇压陈邑王,兵力不足,又诏令恩州、梧州、临海等郡的藩王和太守增兵援助。

  恩州是去年雪灾的重灾区,朝廷赈灾不力,灾民饿殍遍野,流离失所,民怨沸腾。不少灾民为了活命,聚众抢劫,渐成气候。恩州太守左扑右压,勉力支持。然而恩州守军奉旨发往陈邑后,一伙由灾民聚集的流匪趁郡内空虚,竖旗起义,其头目叫做裴交,号称“裴家军”,攻取几个县镇之后,向郡治出击,一路灾民纷纷响应投军,不长的时间竟成星火燎原之势。一时京城东北连片陷于战乱,梁帝焦头烂额。

  乾军与永平军是诸藩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两支军队,他本打算诏令乾王与永王发兵平叛,但乾王上书“西奚虎视眈眈”,永王上书“西奚似有异动”,不但不可调兵,还要增兵拨饷,直戳到了梁帝痛处。如今他是要兵无兵,要钱无钱,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管得了北境的十几万人马。只好给二王回折子勉励了一番,面上同意了二王的请求,又说了朝廷的难处,兵饷还得缓缓,若二王可自行筹措,朕心甚慰云云。折子发回乾州,乾王一笑置之。

  钟铄越来越忙,常常夜宿军营,若金与他很少见面了,去王府找青葙不是不在就是在忙,阿穆说王妃有时会帮着乾王处理军中之事,再加上府中杂事,现在闲时就少了。若金听了,闹着也要去军中,青葙无法,只好答应,说:“你先去乾王帐中做个文书吧。”

  若金不乐意道:“我又不擅写文章,才不要做文书。我要做将军!领兵打仗的那种。”

  青葙瞪了她一眼,“将军是张嘴说做就做的吗?都是靠军功摸爬滚打来的。你想被人瞧不起说你是攀关系的草包将军吗?”

  “当然不想!”

  “所以就先从文书做起,多观察多学习,看看乾王是怎么领兵治军的。文书只是个虚衔而已,谁还指着你真写文章了。你先回去,我得空跟乾王说一声,你等我的话儿。”

  若金想了想,还算可以接受,便答应了。把沙力赫给青葙的信交给她,就回青园等消息了。青葙拆信一阅,不禁皱起眉头。沙力赫在信中说了西奚动向,她觉不妙,在房中细思了半日,拿了几个主意。等到乾王从军中回来,青葙说:“沙力将军来信说阿斯勒召集左右两王会于王都,不知商议何事。”

  阿斯勒与西奚的左王和右王不是君臣,只是同盟,三人虽往来频繁,但除非大事,甚少会面。乾王沉吟道:“他们三人在此时会面很可能是商议共同发兵南下。我派出的探子也探得西奚在组建大军,蠢蠢欲动。”

  青葙心中一沉,“这么说此仗非打不可了?”

  “现在下此定论为时尚早,但我们还是要早做打算。”乾王负着手在屋中踱了几步,“目前最紧要就是兵饷粮草,人马还在其次,乾军加上永平军,差不多有十三万,也够和西奚抗衡。但是粮饷军备不足啊,皇上若不增一箭一银,单靠乾州之力,真是捉襟见肘。永平想来也是同样困境。”

  “把西奚的情况再上奏皇上,会有用吗?”

  “奏是要奏的。但是我想除非西奚真的发兵攻梁了,皇上是不会增援北境的。而且,”乾王在青葙身边坐下,“皇上病了,是否还能如常处理国事都在两说呢。”

  青葙叹道:“最近京城多事,皇上想必心急如焚。”

  乾王语带讥诮,“焚是焚了,但不是皇上,而是太子。太子宫中失火,太子未及救出……”乾王话语微微一滞,其义不言自明。“皇上就是因为这个病倒的。”

  青葙惊问:“太子已经——”

  乾王点点头,语气凝重,“朝廷已经下旨哀悼了。”

  朝廷既然已经下旨了,看来太子确实命丧火海。青葙自听闻皇后自刎,袁家获罪,便知太子地位难保,或废或囚,甚或赐死,都在常理之中,却不料太子死得如此惨烈,被活活烧死在自己的宫中!这偌大的皇宫,竟连一个稚嫩幼子也容不得,放不过。袁家最后的血脉,就这样终结于熊熊烈火中。青葙默然半晌,长叹一声,“太子年纪轻轻,未有不端,却落得如此下场。”

  “太子一去,两派之争很快就要平息了。”乾王语气中有一丝森冷之意,缓缓道:“我真是小看她了!”

  青葙明白乾王话中所指。此前虽袁家败落,但朝中重臣锲而不舍,拼死力谏,皆因太子还在,如果保住太子不失,即便袁家无人,日后太.子党依然可以东山再起。然而现今太子一死,万事皆休,太子一党再争无益。贵妃一党了无痕迹地赢了这场血战。皇上子嗣不多,除了太子,便只剩卞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不管皇上立不立储,何时立储,贵妃都已稳操胜券,剑指大统了。如若此事是卞贵妃指使,此招釜底抽薪,的确狠辣。青葙看乾王神色阴冷,不由有些担心,“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乾王缓和神色,安慰她说:“大敌当前,应该暂时不会。不管谁做储君,大梁的门户不容有失,否则,西奚长驱直入,危及的可是他的江山。”顿了顿,乾王目光灼灼,字字铿锵,“即便朝廷不出力,有我祁阳在,也决不容许西奚越乾州一步!”

  青葙心中激荡,柔声道:“三郎,你不是孤军奋战。粮食我没有办法,兵卒上,东奚有两万人驻扎在青城,可做乾军策应;军备上,我有一个私家的兵器坊,虽然对八万大军来说可能是杯水车薪,但多少也可出一份力。如果你同意的话,即日我就通令他们开工造箭。”

  乾王惊喜道:“那再好不过了!”握住青葙双手,望着她如花容颜,眉目含笑,眼中带着三分爱怜,三分新奇,三分探究。

  青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乾王一挑眉,“我越来越发现我娶到了一个宝贝!”

  青葙娇笑道:“那我有件事你一定要应。”然后向乾王说了若金之事,乾王自然没有异议。

  铁木堂原是一个江湖门派,专门制造各种奇兵利器,《器略》这部书原来就是铁木堂镇堂之物。但其行事甚为低调,本来在江湖中就少为人知,在阿穆兄长掌管铁木堂之后,铁木堂几乎断绝了江湖上的往来,渐渐成了一个隐秘之所。因为不再公开向江湖中人出售兵器,铁木堂的兵器制造基本处于半工半停的状态,但人手设备都在,如果全部开启,差不多可以抵得上朝廷一个官方的兵器坊。青葙向阿穆说了自己准备启用铁木堂之事,把铁木堂令交给她,让阿穆亲自去一趟铁木堂,筹备开工之事。阿穆知道铁木堂本有铁炭银钱等财物储备,但不知是否够用,便问青葙:“如果需用钱,从哪里出?”青葙果断地说:“从青城出。青城库里的五万黄金还没用完,我会给赫叔叔写信,要用钱就从库里提。”青葙又交待了一番,阿穆一一记下,收拾好行囊,便动身了。出城后,她绕到蒲娘的小店坐了一坐,才向南而去。

  天刚蒙蒙亮,钟铄和平日一样出门去往军营。从小巷一拐出来,就看见若金一身男装,施施然地向这边走来。

  若金一看见钟铄,就止不住地哈哈大笑。钟铄尴尬地看着她,若金笑个不停,钟铄背着手走了两步,听她仍在身后乐不可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副“认输了”的表情,含嗔带笑地说:“你打算笑到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没觉出语气里带着一丝宠溺之意。

  若金勉强止住笑声,摆摆手道:“好啦好啦,不笑啦。”紧走两步,和钟铄并肩而行。

  钟铄问:“这么早就去王府么?”

  若金脸上犹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雀跃说道:“不是。我从今天起,要去姐夫帐中做文书了。”

  钟铄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笑道:“哦,那很好。最近军队加紧操练,以备战事,你正好可以历练历练。”

  若金掩饰不住的兴奋,“要打仗了吗?”

  钟铄微感诧异,“你很期盼打仗吗?”

  若金挥了挥拳头,“阿斯勒猖狂多年,这次一定要痛快地打场大胜仗,打得他再也不敢南侵。”

  钟铄沉吟片刻,叹道:“打仗何来‘痛快’二字。一上战场,无论结局是胜是负,双方都是生死搏杀。不说战死的,还有重伤不治的,被俘处斩的,如果在冬天打仗,有冻死冻伤的,粮草不济时,啃树吃草的,饿死的,不胜枚举。真正打起仗来,只有痛,哪有快。”

  若金听到此处,忽想起一事,问:“你曾说过,你见过人吃人,就是在战争之中吗?”

  钟铄微愣,随即明白过来,沉默着点点头。

  “是何时的事?怎么一回事?”钟铄看了看若金,低头不语。若金拉着他,“说来听听啊!”

  钟铄神色黯然,缓缓开口:“四年前西奚侵掠乾州,乾军一路将其逼至固昌,西奚据城坚守,乾军久攻不下,围城对峙。那是冬天,大漠连下了几场大雪,道路阻隔,西奚粮草援兵迟迟不至,固昌粮食用尽,煮土吃草,兵士病饿,无力守城,到了后来,固昌守将下令杀人……”

  钟铄说到此处话语一凝,若金神色大变,骇然道:“固昌城中可都是莫奚的百姓啊!他、他……杀了自己的族人,守住了城又有什么意义?”

  “攻城略地、守卫城池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百姓。固昌南面乾州,进可攻大梁,退可守西奚,是军事要地。所以阿斯勒不惜背上骂名,也要保住固昌。”

  若金不敢置信地问:“阿斯勒就靠着……这个保住了固昌?”

  钟铄望着远处烟柳青天,似回到那苦寒之地,幽幽道:“那时乾军境况也很糟糕。头一年大梁遭了旱灾,乾军粮草配给也不充足,围城的乾军是饿着肚子、冒着严寒在攻城,士气低落,冻饿而死的都比战死的人多。天暖雪融后,西奚粮草援兵南进,乾王知固昌难下,便撤军了。”静默片刻,又接着说:“虽然那次乾军无功而返,但是阿斯勒失了固昌的民心,前年乾军再攻固昌,里应外合,轻而易举拿下固昌。”

  若金虽未亲历,但听钟铄讲来,已觉心惊肉跳,大为震憾。她低头深思,心事纷乱,半晌无语。钟铄看她神情惊痛,缓言道:“我本不愿跟你说这些,但你若真想领兵杀敌,要有心理准备,胜负都是白骨堆出来的。”

  若金沉默片刻,忽地抬头浅浅一笑,真诚地说:“谢谢你!”

  若金的笑容就像暗潭中的一朵红梅,将钟铄从生死泥淖中拉了回来。他凝望着若金唇边的那抹浅笑,不忍看到有那么一日,这朵纯净的红梅也会玷污于血腥杀戮之中。他忍不住开口:“你为何要从军呢,平平安安地做你的公主不好么?”

  若金却反问:“你为何从军?”

  钟铄一愣,目光移开,神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