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铄没有回答，走了两步，又觉不妥，说：“我……我自然是为了保家卫国。”

　　若金跟上钟铄步伐，说：“男子可以保家卫国，女子就不行吗？我希望能够继承父兄遗志，有朝一日，重振红鹞飞骑。”

　　若金语气平静，钟铄听在耳中，却如石投心湖。他忽然发觉尽管自己口称“公主”，心里却似乎忘记了她是东奚的公主。她是公主，皇族之女，即便洒脱不羁如她，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国族重任。只因父亡弟幼，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就这么义不容辞地将国族扛在了自己肩上。钟铄看着若金沉静的面容，目光怜惜，“会有那么一天的。”

　　若金向钟铄盈盈一笑。两人各怀心思，默默前行。路边柳枝摇摆，野花伸展，碧湖微皱，屋舍俨然。若金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眼前酒铺，往事历历浮上心头。她曾在这里和韩岭许下诺言，又在这里听到了韩岭违诺的消息，她曾在这里请钟铄喝酒，还说自己再也不来曜城了。一晃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这里，却一直没变。

　　钟铄猜到几分若金的心思，却打趣道：“你吃过饭没？饿了的话不如在这里吃点东西，军营里的伙食可不太好。”

　　若金嘻嘻一笑，继续前行：“再差能差过生马肉啊！不断粮就行。”

　　钟铄叹了口气，“去冬大梁遭了雪灾，今春又叛乱频发，就像四年前一样。粮草军备不能及时配给的话，这场仗如果打起来，又是倍加艰难。”

　　若金想了一会，说：“如果抢夺敌军的辎重，是不是一种缓解之道呢？”

　　“这也算一种以战养战之道吧。可是此法要依战况、兵力而定，算是险中求胜之法。几万大军是不能靠敌人来养活的。骑兵尤为适用，阿斯勒就曾用此法击败左王谅刺。”

　　若金侧头想了一下，问：“你说的是阿斯勒与谅刺结盟前的那场大仗吗？”

　　“是。当时阿斯勒率轻骑两千，每人自带兵器粮食少许，抛弃辎重，轻兵疾进，伏击突袭，夺谅刺配给供养己军，将谅刺一万多人化整为零，分而击之，谅刺数战俱败，最后不得不与阿斯勒结盟。”

　　谅刺本与伊罗结盟，阿斯勒叛变后，他弃伊罗转投阿斯勒，若金对他毫无好感。“谅刺这个草包。如果这一万多人在我手里，就将全部人马集结正面对战，五个打一个也够了。”

　　钟铄微微一笑，“谅刺不是草包，阿斯勒更不是了。”

　　若金觉钟铄似有不以为然之意，撇了撇嘴说：“若这两千骑兵由你指挥，你会如何应对？”

　　钟铄随手捡了支树枝，在地上画出谅刺军附近的地形图，问：“你结营何处？”若金见钟铄竟将大漠地形烂熟于心，暗暗佩服，也捡了一支树枝，在图中某处画了个圈。此处正中钟铄所料，他不假思索地在沙海西北方画了个圈，“谅刺的父母妻女在此，兵力薄弱，我会避开主力，绕道攻打他的老家，”又画了道弧线绕过若金的圆圈，在中央点了点，“主力必然回救，我埋伏在半途偷袭。”

　　若金蹲在地上仔细看着此图，半晌才直起身赞道：“此计甚妙。”

　　钟铄丢下树枝，笑道：“这是化用‘围魏救赵’之策。胜在用兵神速，出其不意。但以两千人马深入敌军腹地，易陷险境，并非上策。除非势不得已，否则不荐此道。”

　　若金和钟铄模拟对战，总是输多赢少，她心中是由衷地佩服，脱口道：“钟铄，若是有一天你我能并肩作战就好了。”

　　钟铄一愣。若金眼神清澈，笑容坦诚，钟铄却觉心中一热，神思翩然，咳了一声说：“咱们走吧，不然就赶不上点卯了。”

　　乾王今日不在军营，不过已经跟帐中文书打过招呼，若金跟他讨事做，他哪敢给公主派事呢，只说今日无事，请公主随意即可。若金便乐呵呵地去看乾军操练了。主台上指挥的是个中郎将模样的人，下来向若金施礼道：“卑职耿新，见过公主。”若金颔首，“耿郎将，我不妨碍你吧？”耿新已得知会，道：“公主可至台上一观。”若金颔首，随他上了主台。

　　若金站在一角，看黑虎军阵法，心中暗暗与红鹞飞骑比较。黑虎军队形齐整，进退有序，变换迅速，令行禁止，她默叹红鹞飞骑大有提升之处。

　　场中带领各营操练的军官若金认得不少，有高剑、铁牛、向亮等等，好些人是年前和若金在钟铄家中喝过酒的。操练完毕，队伍解散，若金忙不迭地下到场中。众人一见若金，都又惊又喜，上前行礼，若金拍着胸脯说：“不用麻烦了，以后咱们都是同僚了，你们把我当兄弟就行。”钟铄微微一笑。众人围着若金说了会话，因各有事务，便告辞离去。若金叫住高剑说：“高剑，我想听你讲讲青城之战。”高剑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说：“我还有要务在身。”若金问：“那你晚上有空吧？来青园找我好吗？”高剑见钟铄向他使了个眼色，便答应下来。

　　众人都走了，若金见钟铄还站着，说：“你有事就去忙吧，不用陪我。”钟铄说：“我没什么要紧事，带你去营中各处熟悉一下吧，免得你再认错门。”若金知钟铄指的是自己与他相识那日进错大营之事，不禁爽朗大笑。

　　午后青葙把若金叫回王府，问她可还习惯啊有没有惹事啊，若金答无事可做，青葙说又不是真的让你做事，多听多看多学就是。两人说了会话，若金就回青园了。

　　黄昏时分，钟铄和高剑一同去往青园。高剑听了若金要他讲述青城之战的缘由，向钟铄抱怨，“你这小子，自己懒得讲，倒把我推出来做个说书的了。你要请我吃顿好的才行。”

　　钟铄开玩笑：“能攀上公主，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不感谢我反要讹我。”

　　他们一向玩笑惯了，高剑并不在意，嘴上却不放过，“呸！我是那样的人吗？就凭你这句话得再罚一顿！”

　　两人走到青园门口，守卫向钟铄行礼，钟铄颔首，径直而入，高剑愣了愣，急忙跟上，打趣道：“看来你常来常往啊，出入青园就跟自己家似的。”

　　钟铄尴尬道：“你少胡说八道，有损公主清誉。小心我治你的罪。”

　　“嘿嘿嘿，钟都尉，我不是你神羽营的人，就算你比我官大也管不着我。不过如果你再请我一顿呢，我倒是可以考虑闭嘴。”

　　两人说笑着走到后院，一进院子，便同时目瞪口呆地站住。若金与素戈均着短打，在院中摔跤。两人互相抓住对方，但谁也没能把对方制住，正在难解难分之际，钟铄高剑走了进来，若金背对着院门没有看见，素戈瞧见二人，急忙松开了手，若金趁她分神，脚一勾，把素戈摁在地上，嘻嘻一笑。素戈说：“公主，钟都尉和高校尉到了。”

　　若金回头一看，二人正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们。高剑尤其惊讶，他低声跟钟铄说：“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别说你进园不需通传，就算她放一只怪物进来我也不应该奇怪。”钟铄觉他此话一石二鸟，不过在若金面前，他也不便反唇相讥，只好瞪了高剑一眼。

　　二人走到近前，高剑恭维道：“公主好身手！”

　　若金得意地说：“要论拳脚兵器，我可能比不过你们，但要论摔跤，两个你也比不过我。”

　　高剑不客气地说：“公主此话太夸张了。”

　　若金“哼”了一声，“你不服啊，来比试比试！”

　　高剑一愣，看了一眼钟铄，钟铄早就见怪不怪，好整以暇地准备看好戏。高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卑职不敢冒犯公主。”

　　若金撇了撇嘴，“你别找借口，是不是怕输啊？不然你先和素戈比，你若赢了她，我再和你比。”

　　素戈听若金发话，转身面对高剑，做了个“请”的手势。高剑望着素戈，想起她就是在迎亲途中马上敬酒的女子，笑道：“那便请素戈姑娘手下留情。”素戈微微一笑。

　　钟铄和若金退到一边，钟铄问：“你看谁会赢？”若金自信满满地说：“哪还用说！”

　　高剑从未与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起先稍有些迟疑，素戈出手迅猛，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他只觉身子一轻，双脚差点离地，急忙力沉下盘，专心应战。两人略一相持，素戈抓住高剑脚下换步之机，右脚一勾，肩膀一拧，高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摔在了地上。将倒未倒之际，素戈抓住高剑手臂，向上一带，消减了落地之力。高剑仰面倒在地上，摔得不重，但他想不到自己竟败于一个纤丽的女子之手，而且败得如此迅速，又惊讶又佩服。

　　素戈俯下身子，伸手笑道：“多谢高校尉手下留情。”高剑见她双瞳剪水，笑意盈盈，朱唇流丹，丽语嫣嫣，未施粉黛，却清秀动人，不禁脸红心跳，只想躺在地上，多看几眼。素戈见他呆呆地不动，好笑地挑了挑眉。高剑如梦初醒，赶忙拉住素戈的手站起来。两手相握，高剑只觉自己掌心如炭火燃炽，灼热之焰刹那传到心头，点燃一盏心灯。

　　若金拍拍高剑肩膀，“别发愣了，输了很正常。在莫奚的赛会上，素戈曾经打败过八个男子，你不算丢脸。”

　　高剑望着素戈，眼神灼灼，“我心服口服。”素戈发觉高剑还握着自己的手，轻轻扯了扯，高剑忙松开手，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若金招招手，“咱们到屋里说话吧。素戈你去拿些茶点来。”便向厅堂走去。

　　素戈应了一声，转身离去。高剑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钟铄奇怪地盯着他，“怎么了你？”高剑嘿嘿一笑，拍拍身上尘土，跳进厅里。

　　若金嚷着让高剑讲述青城之战，高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没有开口。若金连声催促，这时素戈端着盘子进来，她刚才那身短打沾了泥土，所以换了衣服才过来，此时穿着一件莫奚式样的云白窄袖宽摆滚蓝边长裙，腰间系一条宝蓝腰带，清爽利落，高剑眼前一亮，目光跟着素戈奉茶的身形。素戈到高剑跟前，高剑急忙起身双手接过茶盏，笑问：“不知姑娘芳名是哪两个字？”

　　若金说：“‘缟素’的‘素’，‘剑戈’的‘戈’。”

　　高剑“啊”了一声。

　　若金纳闷地问：“你怎么了？茶也上了，快点讲嘛！”

　　素戈上完茶点，正要退出门外，高剑忽地站起，“素戈姑娘也留下来……一起听吧！”

　　若金拍拍身边的椅子，“对对对，来一起听听我们青城是怎么夺回来的。”钟铄低头微微一笑。素戈应了坐在若金身后。

　　高剑侧过身子，对着若金，清清嗓子开讲。他从兵临城下讲到攻陷青城，讲完此役，又翻回头从出兵乾州讲到兵临青城，讲完这些，又把前几年自己参加过的大小战役讲了个遍，讲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讲到高兴处甚至起身在房中手舞足蹈，比比划划。若金和素戈听得津津有味，钟铄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等高剑坐下喝了口茶，钟铄赶紧说：“今天不早了，我们该回了。”高剑不悦，“我还没讲完呢！”坐着不动。钟铄说：“留着以后讲吧。”高剑心中一动，便起身道：“素戈姑娘，哦，公主，我明日再来讲剩下的，今日先告辞了。”

　　两人出门。高剑不知在想些什么，钟铄说了好几句话他都置若罔闻，钟铄拍了拍他，“你在想什么？”

　　“啊？你觉不觉得我和素戈很配？”

　　“什么？”

　　“哦，我是说，你觉不觉得我和素戈的名字很配？”

　　“疯话还没说够？赶紧回营去。”

　　“这大半夜的你让我回营？你家不是在附近吗？”

　　“我家只有一张床！”

　　“不是有个长桌吗？不如这样，我用你欠我那三顿饭换三个月桌子。”

　　“你要在我这住三个月！！”高剑不待钟铄答应，翻墙进了钟铄的家。钟铄呆立片刻，回头望了望青园，又看了看高剑离去的方向，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