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51章 第十五章 佳人何在 1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这几日军营诸事繁多,乾王帐中积压了好些文书。他挑灯夜批,批到一半,呼侍卫进帐,传铁牛来见。铁牛一入帐,乾王指着案上谏疏,开门见山道:“铁牛,这谏疏是何人所作?老实说吧。”

  铁牛犹豫了一下,知终究是瞒不过的,便老老实实答道:“是卑职的一个门客所做。”

  乾王交给他出营令牌,“你马上去把他找来见我。要快!”

  铁牛看不出乾王是喜是忧,接过令牌,领命而去。不多时,就将段销带到。因乾王未召,铁牛只得在帐外等候,段销进帐跪下叩首,“罪民见过乾王殿下。”

  乾王见此人一身布衣,身形瘦削,进入这刀枪林立的军营,却神态从容,并无惧色,心下暗赞。问:“何以自称罪民?”

  段销不卑不亢答道:“小人是流放乾州的罪犯。”

  一个流犯竟有如此文笔气度,乾王心中微讶,面上如常,道:“无妨。起来坐吧。这篇谏疏是你写的?”

  段销斜坐在椅边,微微点头,“是罪民辅铁都尉所做。”

  乾王端起茶杯吟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在文中陈举梁军优劣,鞭辟入里,审时度势,本王还想听听你对西奚军有何看法?”

  段销自然是有备而来,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梁军有三优三劣,兵精器良士气高,但兵少无援配给乏,同样西奚军也有三优三劣。优者,一则兵多,西奚集全国之力,结十五万大军,加上左右两王五万大军,约有二十万人马,且多为骑兵。二则足给,西奚上次失利以后,一直积极备战,近两年国内风调雨顺,粮草充足,辎重配给悉数妥备。三则地理熟,此次战役乾军从固昌出,永平军从宁州出,固昌与宁州北面大漠,梁军多年未曾染指,而西奚军纵横大漠多年,对大漠地形了如指掌。劣者,一则内乱,阿斯勒为人狠辣,国内树敌不少,许多臣民对其施政手法颇有指摘,阿斯勒欲借此次南侵大梁之机在国内立威,但反对声此起彼伏,阿斯勒实则也是内忧外患。二则兵疲,年初西奚军一名大将叛变,欲重演多年前阿斯勒夺位一事,阿斯勒率兵与之激战数月,虽平乱成功,但大军未得喘息即开赴南境,长途跋涉,兵疲马乏,战力削损。三则心不齐,西奚号称二十万大军,但左右两王只是与阿斯勒结盟,并不听其号令,前年西奚与梁军对战,二王均作壁上观;阿斯勒率领的十五万大军,其中有五六万是叛军俘虏,这些人很难奋勇作战;前年阿斯勒丢掉固昌等五城后,北退几百里,今年西奚兵卒再面黑虎军,难免仍有阴影,这也是西奚朝野反对出兵的一个原因。西奚虽领二十万大军来犯,但三处劣势处处致命,乾军胜算不低,只是此战宜速战速决,不可久拖。”

  乾王初时还闲闲喝茶,越听越觉得遇到了知音,就只顾聚精会神听段销说话了,段销言毕,乾王才发觉自己一直端着杯子未动,放下茶杯,朗声笑道:“先生字字珠玑,深得我心。先生之才,本王很是敬佩。先生可愿做本王幕府,为本王出谋划策?”

  段销起身叩拜,“罪民叩谢殿下提拔。”

  乾王起身虚扶了一下,“快请起!请坐。看茶!”侍卫上茶,两人落座,乾王笑问:“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段销望着乾王亲切的笑颜,往事翻江倒海,他压下心中纷乱,缓缓开口:“段,销。”

  乾王一愣。段销祖父曾任京中太学院的掌院太傅,学问渊博,言行律己,乾王少时在太学院读书,受教于他,非常敬重段太傅,段太傅也很喜欢这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乾王少年时与段太傅来往甚密,到乾州以后,也依然经常通信,近一两年段太傅卧病在床,不能执笔,通信才渐渐少了。段销少时也是在太学院读过书的,但他和乾王不是同年,两人只在太学院偶尔见过,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段销又经历了刑狱加身,乾王一时没有认出来。但段销一报上名字,乾王即刻想起段太傅之孙也是叫做段销的,心中一凛,眯着眼仔细打量段销容颜,又觉不太像自己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沉吟着问道:“请问段先生是否与朝中段太傅有什么渊源?”

  段销恭敬答道:“段销乃家祖不肖之孙。”

  话音刚落,乾王霍地起身,一步抢上,段销也赶忙起身,乾王扶住段销双肩,大喜过望,连声道:“你果真是望之!果真是望之!”“望之”是段销的字。段销见乾王掩不住的喜悦之情,自己也微微一笑。乾王扶段销坐下,自己挨着他落座,道:“我已听闻段家因皇后案而获罪,但想不到你竟流放至此。究竟是怎么回事?段太傅和段御史可好?”“段御史”是段销的父亲。

  段销神情黯然,语中难掩哀痛,“家父在廷上为袁家辩护,激怒皇上,被列为袁家同党抓捕入狱,死于狱中。家祖拖着病弱之躯入宫面圣,在昭日殿前怒斥奸人,被乱棍打死。此后段家上下悉数被抓,小儿受惊,一病不起,无人看顾,就夭亡了。内子投湖自尽,我被流放乾州。”

  乾王此前并不知段家遭遇,这时听闻,不禁又怒又痛,悲喝一声,“痛煞我心!”猛地一锤桌案,桌子竟被他锤倒,茶盏碎了一地,侍卫听见声响,忙冲进帐来,乾王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段销急忙起身拉住乾王,“殿下息怒,保重玉体!”

  乾王敛住怒气,殷殷道:“望之,我封你为相,以后你就跟随我左右吧。”

  段销拱手再拜,“多谢殿下爱护,我愿追随殿下,效犬马之劳,但我有罪在身,不能入官。做一门客足矣。”

  乾王冷哼一声,“我要封官,谁敢多言?”

  段销恳切相劝,“殿下不可为一罪民坏了法度。何况,虽无口敢言,但有目共睹,人心叵测啊。”

  段销的话提醒了乾王,他沉默片刻,叹道:“那只好暂时委屈你了。”

  “得殿下看重,何谈委屈?”

  乾王笑说:“我与段家相交甚笃,受教于段太傅多年,你我也相识于少年,大可以平辈相称。”

  段销郑重地说:“殿下为君我为民,殿下又为家祖高徒,于公于私,殿下皆在我之上,望之不敢乱了礼法。”

  乾王记忆中的段销不像现今这般恪守礼度,那时他少年扬名,常做狂放之姿,记得段太傅还常在自己面前做无奈之叹,但如今段销身逢大难,心中郁结一时难以平复也是有的,便不再勉强,“随你吧。”段销谢过,掩口咳嗽了几声。乾王担心道:“我看你脸色不好,是否有病在身?”

  段销笑着摇头,“没有。可能是流放途中颠沛之故。”

  乾王召侍卫和铁牛入账,命侍卫即刻去城中请名医来为段销开个调养的方子,又嘉奖了铁牛举贤之功,铁牛本以为段销会在乾王面前告他一状,心中忐忑不安,怎知乾王未罚反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乾王命刘正彧镇守乾州,与韩义率八万乾军从乾州发兵固昌,并携青葙同行。数日后抵达固昌,驻扎在固昌城外。刚刚安营扎寨,乾王府即派人送来京中飞鸽传书,说皇上回宫,并册封二皇子为太子,月妃为皇后。乾王看到消息,浑身一震,良久不语。

  青葙疑惑问道:“皇上为何册封月妃为皇后?却不册封太子生母卞贵妃为皇后?听说月妃一向不受宠爱,居于冷宫多年,怎会突然之间登上皇后之位?”

  乾王凝视着纸上“月妃”二字,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青葙想起阿穆说过乾王的韦王妃是住在月妃宫中的,又问:“月妃做了皇后,会否对三郎你有何影响?听说韦姐姐原本住在月妃宫中,你应该见过这个月妃……皇后吧,你对他有否了解?”

  乾王目光迷离,望着帐帘,似乎穿过帐帘望向遥远的地方,神情飘忽,几番张口都未能说出一字,最终只是长叹一声。

  青葙很少见乾王如此模样,只以为他为着宫中争斗伤神,宽慰道:“算了,别为这些事伤神了。”

  乾王犹自出神,半晌才收回思绪,蹙眉道:“我担心皇兄身体大不好了。”

  青葙一惊,“你是说皇上册封太子是在准备……”虽是在帐中,她还是不敢将“后事”两字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乾王沉吟道:“太子册封与否都不重要,二皇子是皇上目前唯一的血脉了,必然会继承大统。皇上知自己沉疴难愈,太子年幼,等太子登基后,玉玺必然掌握在卞贵妃手中,他特意册封皇后,似乎是有意在百年之后,以姚皇后凤印牵制卞贵妃手中的玉玺。”

  青葙这才明白皇上册封皇后的用意,“这么说,大梁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皇帝了。”

  乾王将纸条凑近油灯,看着火焰升腾而起,刹那吞噬了字迹。“这么多年了,该来的总归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