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13章 第三十四章 倦鸟思巢 2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此时林如日夜兼程,刚到京城,闻听梁军大败,失了兹镇,忧怒攻心,身染寒疾,但仍是拖着病体入宫觐见了卞太后。卞太后怀疑林如为了彰显他的重要,故意布置这么一出兵败之戏,话里话外满是谴责疑心之语。林如百口莫辩,回到驿馆,便大病不起。

  乾军乘胜追击,梁军节节败退,芒北数城接连失守。乾军一路俘虏梁兵梁将数万人,乾王下令,凡真心归降的,皆可编入乾军,与乾将乾兵同等待遇,论功行赏,仕途无限;如不愿归降,则放其归家,赠予口粮若干,自由来去,不准阻拦。乾王令行禁止,梁军俘虏自愿归降者原本只有十之二三,其余果然依命赠予干粮,放其回家,梁兵皆感恩戴德。不少梁兵回家后见家中贫困,食不果腹,便又回到乾军,乾王一概收留。乾军日益壮大,声望日增,如风卷残云,沿线梁军闻风丧胆。又听闻乾王治军严明,善待俘虏,优抚百姓,广纳能臣良将,临近城池梁将不少慕名投奔,携城归降。两三月间,芒北余城悉数收入乾军囊中。与此同时,裴家军夺下宝应,进逼梧州。梁军全线溃败,军心动摇,梁兵叛逃者众。梁军退到平仲时,原绿柳大营号称二十万之众只剩下几支零散的队伍,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人。而乾军不断收编,人马已扩充至二十万,对外声称五十万大军,兵临平仲。

  卞太后如坐针毡,连番下令催促各郡各藩调军。各郡藩早得圣旨,却多有借口,消极应对。卞太后怒撤了一名太守,这才有几郡征发兵马。另一方面,卞太后采纳了兵部的提议,除了调部分京城戍卫军应急,又勒令百姓参军。征兵钱项全进了各级官员的腰包,到了最后,百姓既要赔命还要赔钱,怨声载道。有门路的便极尽贿赂之事,无门路的只能被抓去充数。好不容易凑了将近十五万乌合之众,卞太后接到的奏折上却变成了四十万精兵。她勉强算是满意,令二十万兵马赶赴梧州,二十万兵马援助平仲。

  平仲乃是卫州郡郡治,太守蔡戊虽才学平庸,但还算忠心尽职。他重整败军残兵,并调集卫州守军,加上朝廷派来的人马,才堪堪凑了十三四万人,但只能硬着头皮对外号称三十万大军,分置于平仲及周边营寨,即便难为,也要挡一挡乾军。

  芒山、绿柳、宝应一线既已平定,挽城便不必再重兵把守,乾王令若金钟铄铁牛撤离挽城,带兵至平仲乾营会合。

  若金伤势已基本痊愈,三人接到乾王命令后,整兵备物,安置城事。离城前日,三人前去“忠烈祠”与高剑素戈告别。祠内青松挺立,碧草萋萋,从市井喧哗步入其中,夏风隐隐,虫吟微微,如一处世外桃源。

  若金站在墓前,环顾四面,心中凄楚。三人擎起酒碗,面色俱悲,一时无语。铁牛性子直爽,说:“高剑,我老牛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辈子,我能交你这个兄弟,值!”

  若金心中默念,这里很好,从此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你们终于可以远离战争、远离杀戮,安安心心地、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要幸福。

  她喃喃道:“记得有空来看我。”

  铁牛若金相继将碗中酒洒于墓前。钟铄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墓碑,一动不动,无声无息。他的悲痛都刻在了骨里,镌在了心上,和父亲、和阿良一样,碧血深痕,永不褪色。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痛不欲生,如果没有若金,他也许再无气力前行下去。

  钟铄站了许久许久,久得好像忘了时间。若金低低唤了一声:“钟铄?”钟铄缓缓收回目光,望向若金。若金轻抚他的臂膀,眼中满是安慰之色,钟铄淡淡一笑,示意若金不必担心。将酒洒在墓前。

  三人又各斟了一碗,向墓前一扬,一饮而尽。钟铄与若金执手并立,铁牛拍拍墓碑:“走了,兄弟!”三人深深一拜,辞别而去。

  铁牛先走一步。钟铄若金默然回营,一路牵着的手再没放开。走到营前,看见先前照顾过若金的妇人正站在营门边,见到若金,便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来,向两人施礼道:“钟将军!钟夫人!”

  若金伤势好转后,早已重酬并遣离她,不知此时她为何又找上门来,诧异道:“你来找我么?什么事?”

  那妇人拿出一个布帕裹着的小包,托在手中,打开来,若金一看,帕上是一支人参。妇人说:“我听说你们就要走了,把这个拿去吧。钟夫人你身子不大好,用它配上乌鸡熬些参汤,我夫君说,有补血益气的效用。”

  若金大为感动,想不到这妇人并没照顾自己多长时间,却一直记挂着她。但若金仍婉言谢绝道:“多谢厚意。不过我伤势已好,而且有军医为我调理,这人参十分贵重,你们得来不易,还是留着自用吧。”

  妇人不由分说就把人参塞进若金手中,“客气什么,钟将军给我的银子够买十个这样的人参也不止啦,还派人给我家修房子。唉,可惜我家原有的不少好药都被官兵搜去了,只剩这一支藏在柴禾堆里没被发现,不然多给钟夫人拿一些过来。我看你们当兵啊也是很苦的,哪有好药好饭调理将养,但是自己的身子还是要爱惜。不然钟将军也心疼不是。”她是个直肠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也不顾忌眼前的两人就是搜去她家好药的官兵的主将。

  钟铄不以为意,笑道:“说得不错。多谢了。”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妇人。

  妇人说什么也不收,说:“我是来送给钟夫人的,又不是拿这个来卖钱的,收了你的钱,我成什么了。”钟铄只好作罢。

  若金听了妇人前番言语却觉心酸,不由问道:“大婶,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挽城百姓难道不记恨我们带来这一场战祸吗?”

  妇人没料到若金会问起这个,愣怔半晌,才说:“咱俩儿相处这么长时间,我呀,看你就像我闺女。什么打仗啊,灾祸啊,我倒没往你身上想。你打没打过仗,杀没杀过人我是没看见,可是你躺在床上,浑身是血,那个可怜样儿我是亲眼瞧见的。钟将军让人给老百姓发粮食,修房子,补城墙,疏河道我是亲眼瞧见的。我打从心里觉得你们挺好。话又说回来,挽城这么多老百姓呢,哪能个个儿都觉得你们好?前头那场仗里头,死了人的当然会骂你们。可是这日子不还得过?就算没有你们,保不齐又有别的军队,我活了一把岁数,打仗也见过不是一回两回了。只要有人的地儿,就没有不打仗的。不是你打,就是他打,没有个头儿。我这小老百姓,管他那么多呢,能顾好眼前儿的事儿就行了。”

  若金觉得她言语虽俗,却颇有深意。妇人向两人道别,若金钟铄再次相谢,妇人欣然离去。若金举目远望,杨柳依依,城郭齐整,行人如织,车马喧哗。今日的挽城丝毫看不出那一场血战过的痕迹,原来时间这么快就能掩埋一切,无论多么惨烈的战争,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过眼云烟。

  她未至挽城时,根本未将这小小挽城放在心上;初至挽城时,以为自己仍会像之前的多次战事一样,在这个城市只是个匆匆过客。未曾料到,自己竟与挽城同处七月,恶战数场,至交、姐妹皆葬身于此,麾下无数将士血染城郭。在这里,她曾经恨过、哭过、绝望过、赴死过,也同样是在这里,她爱了、笑了、期望了、重生了。她曾誓与挽城共存亡,也曾恨到一砖一瓦都不愿再见,可是她终究还是走上修缮后的城墙,走上血洒过的街头,为百姓盛起一碗粥。挽城留下了她太多太多,离别在即,她却忽生出几缕不舍之情,似乎这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尽皆有魂。来时四千兄弟,姐妹相随,去时衣袖如风,纤尘不染。

  若金感伤莫名,幽幽道:“曾有一个小兵问我,为什么大梁人要打大梁人。我回答不出。不仅这个,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莫奚人要打莫奚人,为什么莫奚人要打大梁人、大梁人要打莫奚人。没有人喜欢战争,但是战争却无处不在。”

  “我们都只是执行者,不是决定者。但好在我们还有选择的权力。”钟铄凝望若金,“若金,如果你厌倦了刀兵,等此次战事了结,乐家冤案昭雪,我愿陪你策马草原,好么?”

  若金欢喜非常,“钟铄,谢谢你!”

  钟铄轻笑,“你我之间,就不必言谢了吧。”

  两人步入营中,若金说:“钟铄,关于乐家冤案一事,我想,只要我们跟姐夫说明,他是一定会帮你翻案,还你父亲一个清白的。你当年杀解差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你战功赫赫,姐夫应该不会追究这等小事的。我们这次去到平仲,就将当年的冤案和你被追杀一事原原本本告诉姐夫,让他为你主持公道可好?”

  钟铄摇头道:“不妥。”

  “为何?”

  “虽则我知道父亲是被诬陷,但并无实证,空口无凭,如何让殿下信服?”

  “有我和姐姐帮你说话,姐夫怎会不信?难道我们三人他还信不过?”

  钟铄沉声道:“若殿下凭我们一面之词便翻案平反,那也不过是念在情面,此等翻案并非堂堂正正为父亲昭雪。况且,乐家是被刑部定的罪,以殿下目前的形势,即便翻案,也不过是个虚名,在刑部、在大梁境内,无人承认,乐家反会被人指摘。惟有等到殿下大业有成的那一天,才有可能真正为乐家洗冤。”

  若金诧异道:“难不成你当初加入乾军就是为了那一天?”

  钟铄失笑,“怎么可能,你以为我未卜先知啊。我当时仅是为了保命。殿下起兵后,我才觉有一线曙光。期盼殿下能肃清弊政,查实忠奸,严惩污吏。我还有个私心,希望乐家冤屈得伸的同时,凶手能被绳之以法,以告慰父亲和良弟在天之灵。”

  若金想了想说:“你说的凶手是指诬陷你父亲的长史和太守吗?”

  “不止是他们。还有幕后主使。”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