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17章 第三十五章 永结连理 3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耿新头颅在城头示众三日,有以往受过耿新恩惠的兵士借口气候炎热臭味难耐,报奏后,将其收敛,葬于城郊。

  耿新去后,平仲再无将领可与乾军抗衡,连战连败,临乡、满仓接连失守,半月后,平仲城破,蔡戊带人仓皇南逃。

  乾军入城,安营扎寨,将士忙碌纷纷。钟铄与若金却离开大营,缓缓向城南行去。两人身着素服,若金穿着白色梁裙,颈上垂着长生符。一路无语,默然前行。远离喧闹的街市,步入僻静的郊野,穿行在高大的银杏树间,前方犬声渐起,屋舍成排。

  两人在一座小院外停步。透过稀疏的篱笆墙,可以看见院内两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树。院门虚掩,屋中隐约传出低语之声。

  若金低声问:“是这里吗?”

  钟铄看看院中情景,“应该是了。他说过他家中种有两棵银杏树。”若金又望了一眼院中大树,两棵树并立于院中一侧,一棵稍粗,一棵稍细,挺拔秀直,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钟铄上前扣门。屋中走出一个小女孩,约莫十岁上下,面容清秀,一身素衣。看见两人不曾认得,却步门前,怯生生地问:“你们找谁?”

  钟铄问:“这里是高剑的家吗?”

  小女孩点点头,“你们找我大哥吗?可是他出征去了,不在家中。”

  若金闻听眼前这女孩竟是高剑的小妹,心中不由一酸。

  钟铄正待答话,屋中有一苍老之声问:“婉儿,谁呀?”随着话声,走出一名老妇人,头发花白,满面皱纹,也是一身素衣,看走路姿势身体还算硬朗。

  高婉回头说:“娘,他们是来找大哥的。”

  钟铄向高母一拜,说:“高大娘,我叫钟铄,是高剑在军中的同僚。我们来拜望二老。”

  高母喜道:“你就是钟铄呀,高剑经常说起你。快进来快进来!”

  钟铄推开院门,两人入内,向高母见礼。高母一眼瞧见若金颈间的长生符,满面笑容牵住若金的手,边向屋中走边问:“你……是素戈吧?”

  若金望着高母亲切的笑容,依稀可以辨出高剑的影子,想起素戈的嘱托,不禁眼中湿润,垂下头说:“不,我叫若金,与素戈情同姐妹。”

  高母爽朗笑道:“哎,看我糊涂的,认错人啦。我家剑儿啊也有这么一对儿长生符,写信跟我说送给了素戈。我天天盼着他放假了带着素戈回家让我见见,所以一看见你啊,就当成素戈了。”

  若金忙要摘下长生符向高母说明,此时几人正走到屋中,钟铄见靠墙的案上竟供着高父的牌位,不禁一愣。高剑生前经常提起父亲,从未说过父亲已逝之事,钟铄不敢置信地问:“高大伯身故了?”若金闻言,也是一愣。

  高母让两人坐下,叫高婉去斟茶,叹了口气说:“他爹是年初走的,我一直没让婉儿告诉剑儿。你们也千万别告诉他!他在战场上打仗可不能分心!危险着哪!回去见着他,就说家里都好着呢,让他安心打仗,不用记挂家里头。”钟铄若金听着高母爱子深切的殷殷之语,心如刀割,都难以开口成言。高婉端过茶和点心,高母热情地招呼两人取用,两人心事重重,滴水难进,只是垂首看着茶盏。高母笑问:“你们是路过平仲吧?”

  若金看了一眼钟铄,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钟铄思绪翻涌,终觉还是无法直接说明来意,便犹犹豫豫地说:“是……”

  “那剑儿没跟你们在一处啊?他现在在哪儿呢?”

  钟铄若金又对望一眼,却沉默以对。那句话犹如巨石,堵在胸口,谁也说不出来。若金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高母觉出些不对,面上的笑容换成了焦急的神色,“他、他还好着呢吧?啊?”

  钟铄艰难开口:“高剑他……他……”他望着高母满怀关切和期待的目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字来。

  高母神色渐渐凝重,她也许有了不详的预感,但是作为一个母亲,不到最后一刻,总还是愿意保持着一丝希望。她试探着问:“他不会受伤了?还是……”

  若金摘下长生符,放进高母手中,哽咽着说:“高大娘,这就是……高剑的长生符……是高剑和素戈留下的……”

  “剑儿!”高母手捧木符,痛不欲生,悲号大哭。若金和钟铄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高婉扯着高母,惶恐地问:“娘!娘,大哥怎么了?”

  高母紧紧搂着高婉,老泪纵横,“你大哥随你爹去了……”高婉愣了一下,忽地放声大哭。孤女寡母抱头痛哭,令人心酸。

  钟铄眼含热泪,悲声劝道:“高大娘,你要保重身子,高剑泉下有知,定希望你平安康泰,再者,你还有婉儿呢!”高母抚着婉儿的头,拍拍钟铄的手,示意她明白,但仍是泪如雨下,口中喃喃唤着心爱的儿子。钟铄撩衣跪倒,“高大娘,我与高剑是至交兄弟,你若是不嫌弃,就收我为义子吧,今后让我替高剑来孝敬你,照顾婉儿。”

  若金早已泪水涟涟,见钟铄跪下,自己也随之跪下,扶着高母膝盖,泣不成声,“高大娘,你可以把我当素戈……素戈她早就想来拜见你们,嫁入高家……都是因为我……你以后就把我当你的儿媳吧……”

  钟铄心头一热,眼泪滑落。钟铄欲认高母为义母之事此前并未同若金商议,他也不敢奢望若金会同自己一样,毕竟她贵为公主,且与高剑情谊不如自己深厚。想不到若金和自己心意相通,毫不计较身份地位,这让钟铄又感动又愧疚。

  高母强忍悲痛,一手一个,拉两人起身,“好孩子……起来!都起来!”两人站起,高母拭去高婉泪水,慨然道:“婉儿,不哭!你大哥是为国捐躯,该当自豪!过来,跪下!给钟铄若金磕个头!”钟铄若金赶忙阻止。高母挺直身子,一脸正色,“别拦着!这是高家的礼数!替我谢你们送回剑儿和素戈的消息和遗物!”

  高婉跪在地上,向钟铄若金磕了三个头,哭着说:“谢谢!”若金泪水扑簌而落,伸手拉起高婉,搂在怀中。

  高母擦干眼泪,颤声问:“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跟我说说。我这当娘的不能糊里糊涂!”

  若金就将高剑素戈如何战死详述一遍,但略去了高剑受敌摧残一事,并把二人合葬之地告知高母。高母伤心欲绝,泪水涔涔,“俩孩子宁死不屈,没给我高家丢脸!我老婆子……我老婆子骄傲……”说了两句,忍不住掩面而泣。片刻又强抑悲伤,哽咽道:“难为你们有心,我老婆子感谢你们!”

  钟铄道:“高大娘,你别把我们当外人。”从腰间摘下荷包,送至高母面前,“这是我和若金的一点心意,权作贴补家用吧……”

  高母却不接,硬声道:“收起来!这钱我们不能要!剑儿和素戈是为大义而去,我老婆子也不能给他们抹黑!”

  “高大娘,我这是——”

  高母打断钟铄的话,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这是想替剑儿孝敬我,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高家从不受人恩惠。我虽老了,但是这个家还撑得住!你们都是有父母有前程的人,我不能随随便便就收你为义子,但你以后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能给我寄一封平安家书,我就知足了。”

  高母斩钉截铁,不容反驳,钟铄无法再劝,只得收回荷包,满怀敬佩应道:“是!”

  高母爱怜地抚摸着长生符,仔细地捋顺丝线,缓缓挂在若金颈上,“来,这个啊,你还戴上……”

  若金惊讶道:“这是高剑的……”

  高母望着若金胸前的长生符,目光慈爱,“这是剑儿小时候,他爹亲手刻的。那时候人家都有金锁银锁什么的,我们家穷,买不起那些个,他爹就用银杏木刻了这对木符。银杏在我们这里是长寿的象征,他爹和我也是希望剑儿一生……”高母顿了一顿,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如今他不在了,你若不嫌弃这长生符简陋,就送给你吧,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若金忙道:“我很喜欢!可是,你不想留一样高剑的物件在身边吗?也好有个念想。”

  高母目光遥遥穿过房间,喃喃道:“剑儿和素戈早就回来我身边了……一直陪着我呢。”

  钟铄骇然,“大娘?你……你不要太过伤心了……”

  “你以为我神智失常了是吗?没有,放心吧,我还挺得住。”高母望着院中的两棵银杏树,“你们看那银杏树,死了好几年了。新年的时候,突然发了好多新芽。我还当是好兆头,以为他爹的病就要好了。现在想来,那是……是他们俩回来了……回家了……”

  若金呆呆地望着院中银杏。两棵树相依相偎,枝叶横出,尽力向对方伸展,在空中相触相握,交缠贴合,彼为此叶,此为彼枝,比肩携手,融为一体。

  若金泪洒衣襟,梦游一般趋步树下,仰头望着绿荫葱茏。风过叶梢,碧心齐动,沙沙轻响,犹如情人倾诉私语,又如挚友随风寄言。

  青血化为碧心,魂归故乡,永结连理。

  若金忽然崩溃大哭,怕惹得高母更加伤悲,向其一拜,跑出门去。

  “若金!”钟铄担心地喊了一声,若金仍然头也没回地跑了出去。钟铄想去追她,但又觉就此离去似有不妥。

  高母明了两人心思,向钟铄道:“这丫头不错,好好待她,去吧!去看看她。”

  “大娘……”钟铄心中不舍,迟疑未动。

  高母拉着婉儿,“去吧,让我和婉儿自个儿待会。”语声掩不住的疲惫哀恸。

  钟铄了悟,毕竟儿女连心啊,高母向外人展示的坚强又能撑得了多久。他向高母跪拜,“大娘,你和婉儿多保重,我和若金闲时再来看望你们。”

  高母令高婉还礼,扶起钟铄,送他至屋门,“孩子,战场上千万小心。照顾好自己和若金,别挂念我们。你走吧,我们有孝在身,就不送了。”

  钟铄应诺辞别。走出院门,回首仍见高母与高婉站在门前望着自己。高母向他挥挥手,示意他放心离去,钟铄再拜,转身前行。

  钟铄一路呼唤若金,跑进树林,看见若金跪在一棵树下掩面痛哭。钟铄又怜又悲,俯身道:“你腿上受过伤,跪久了腿会疼的。”双手扶起若金。

  若金紧紧抱住钟铄,将脸埋在钟铄胸前,嘤嘤哭泣。钟铄也觉十分心酸,轻揽若金腰身,任她在自己怀中肆意伤悲。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相拥在银杏林中,时光缓缓流淌,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斑驳地落在若金发上,又悄然溜走。良久,若金的哭声渐小渐低,渐渐止住悲声。钟铄柔声问:“好些了么?”

  若金默然不语,钟铄也不追问。半晌,若金慢慢抬起头来,脸上泪痕犹湿,双眸如水,盈盈望着钟铄,“钟铄,我们成亲吧!”

  钟铄愣住。若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忧伤,“钟铄,我好怕。我好怕咱们等不到战争结束,等不到三媒六聘,就会像高剑素戈这样……我不在乎那些世俗的礼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没有聘礼没有婚典也没关系,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就够了。你愿不愿意……你愿不愿意娶我?”

  钟铄心中大为感动。他们两人,开口表白的是若金,开口求亲的还是若金,她甘愿抛开女儿家的羞涩,甘愿放弃公主的荣华,甘愿舍去风光的礼典,只为了跟自己——跟自己这样一个隐姓埋名的逃犯在一起。这样好的女子,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钟铄心中早想过千遍万遍迎娶若金的情景,可是他,尚有一件心事未了。

  钟铄望着若金,目中真情闪动,诚挚道:“若金,我心中再无他人,此生是非你不娶。但……”他停了一停,迟疑不语。

  若金问:“你是否有何顾虑?只管说来就是。”

  钟铄想了想,说:“我如今仍在被朝廷通缉,我虽知你不介意,但我很是介意。我不愿用一个假名和一个逃犯的身份迎娶我心爱的女子。我希望,等我翻案复名,可以堂堂正正地以乐家儿郎的名义娶你进门。所以——”后面的话钟铄犹豫着没有出口,他怕若金生气伤心,但即便若金生气打骂,钟铄也都心甘情愿承受,只是实不愿再令她伤心。

  若金却并没有气恼,只是目光中有一丝失落。但她仍旧宽慰钟铄,“你说的很有道理。是我想得太简单,没有体谅你的处境。没关系,我愿意等。等到你可以堂堂正正娶我的那一天。”

  若金如此善解人意,处处为自己着想,钟铄更觉愧疚,他恨不得立时了结一切过往,风风光光地迎娶若金,用一生来珍惜呵护这个倾心所付的女子。然而此刻,他却只能无力地说一句:“对不起。”

  若金嘴角扬了扬,“不必歉疚,你愿意将心中所想,坦白告知于我,我已经很开心。你要知道,无论何事,我都愿与你共担。”她从颈上取下一只长生符,为钟铄挂上,“我们两人,今后要长安无恙,长相厮守。”

  钟铄微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牵起手,踩着细碎的阳光,并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