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18章 第三十六章 牛殒羽落 1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乾王从钟铄口中闻听高母大义,将军中事务安置妥当之后,也亲去看望高母,并以主帅名义送去财物及一幅手书“忠烈千秋”以示嘉缅,此次高母拜谢受之。同时,命段销打听耿新葬于何处。段销向梁兵探得耿新坟墓方位,回报乾王。

  乾王遣退侍卫,只令段销带路,在城郊荒野寻到那座土坟。坟前无碑,只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牌,木牌空无一字,周围野草丛生,几欲淹没土坟。

  乾王疑惑问道:“是这里无疑吗?”

  段销答:“是埋葬耿新的兵士亲自指认,确定无疑。他因担心有人毁墓,未敢立碑。”

  乾王颔首,“此人尚算有心,当得奖赏。”

  段销说:“已经给过赏银。”

  日隐月匿,暮色中唯见草影暗暗如海,旷野无声,偶有黑鸦呀呀喑鸣。乾王默立坟前,面上无悲无喜,不知心中何思。良久,向段销道:“望之,你回吧。”段销微一踌躇,乾王知他心思,道:“无妨,我稍待片刻便回。城中尽是乾军,不会有事。”段销遵命,见天色阴沉,便将雨伞留与乾王一柄,告辞而去。

  走不多久,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段销撑起油纸伞,缓步而行,街上行人稀少,细雨霏霏,夜色温柔。穿过长街,却见前方街心亭中一名女子倚栏远望,桃红长裙,身姿聘婷,惹人遐思。段销眉间心上俱是笑意,大步走到近前,唤道:“阿穆!”

  阿穆回过头来,愣了一下,惊讶道:“段先生?!段先生……不会是特地来找我的?”

  段销听出阿穆语中戒备之意,笑容淡了淡,“我随殿下办事,路过此处,碰巧遇上了而已。”

  阿穆稍显轻松,道:“我进城采买些东西,走到附近,赶上下雨,就进来躲躲。真是好巧。”

  段销笑道:“正好我有伞。要回营吗?一起走吧?”

  阿穆推辞道:“谢了。不过不用了,我看这雨也下不长,你先回吧,我等雨停了再回。”

  “那又何必呢?要不把伞留给你吧?”

  阿穆摇了摇头,“段先生不需顾虑我,请回吧。”

  阿穆神色疏离,语气淡然,段销欲言又止。两人一个亭里,一个亭外,一个伞下,一个伞外,一个凝望,一个垂首。沉默片刻,段销轻叹一声,“那,我先走了。”踏入雨幕,前行不远,转入小巷,消失不见。

  阿穆怔怔地望着雨中的长街。烟雨朦胧,如轻罗雾纱,织就一种浩大渺茫之感。雨落青石,如清音琴响,奏出几分孤单寂寥之意。她默然伫立,忧伤如丝如缕,缠绕心间。阿穆取下腰间竹箫,缓启朱唇,吹起一曲《枉佳期》。箫声声声泣泪,往事纷至沓来。忘不了,断不得,握不住,唯有枉自嗟呀。

  阿穆陷入愁思,箫声渐低。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忽然传出几声铮铮之音,似调弦试琴之声。稍停片刻,琴音渐起,热烈欢欣,缠绵浓烈,竟是一曲《凤求凰》!阿穆倏然一惊,停下手中箫,细听琴曲,情思纷纷,爱意绵绵,跃然曲上。她越听越惊,这奏法分明像是出自段销之手,听琴意也像是回应《枉佳期》、对自己倾诉衷肠,但他不是已经回营了吗?阿穆四面张望,萧萧雨中,不见一个人影。琴声也仿佛与雨声相融相和,从四面飘然而来,辨不出来自何方。她欲要奔出去寻觅琴音,可是转念一想,即便让自己寻到段销,又能如何?自己仍然不能得偿其愿,徒增伤悲罢了。

  一遍奏罢,尾音未歇,一遍又起。与第一回的热烈不同,此回显得平和舒缓许多。阿穆心中渐静,独立亭中,默然倾听。她听得懂段销的琴声,听得懂他的心声。第一回的热烈是倾诉,爱深切,第二回的平和是抚慰,莫伤悲。琴音音音诉情,相思扑面而至。不能忘,不愿放,不忍伤,唯有默默守候。

  阿穆潸然泪下。

  琴音止歇,阿穆仍恍如置身梦中。她依然站在亭中,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等阿穆回过神时,雨都已经停了。夜已深,该回了。

  阿穆步出亭外,缓缓前行。走到前方巷口,忽有人喊道:“姑娘?姑娘等一下!”

  阿穆停步,见巷中一名伙计模样的人,拿着一柄油纸伞,向自己走来。诧异道:“你叫我吗?”

  “是啊是啊!我是这茶楼的伙计,这是一位公子让我交给姑娘的。”说着把手中的伞交给阿穆。

  阿穆心中一动,“他是不是姓段?”

  “这他倒没说。他只让我看着姑娘别有事,说等你回去的时候,要我把这伞交给你。”

  阿穆知肯定是段销无疑。“他刚才在这里吗?”

  “他本来在茶楼里头喝茶,听见姑娘吹箫,就借了我们掌柜的琴,弹了好长时间来着。”

  “他还在里面吗?”

  “早走了!”

  茶楼掌柜听见两人对话,出得门来,向阿穆道:“姑娘,那位公子留字一篇,可愿入内一观?”

  阿穆闻言,走进茶楼。一入大厅,东面一整面墙的辞句赫然映入眼帘,浓墨淋漓,龙飞凤舞。“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正是《凤求凰》。

  阿穆想起雨中琴曲,望着墙上之辞,又震撼又酸楚。段销心中爱恋与苦涩,尽融于这一音一调、一笔一划之中。她听得出,看得到。

  掌柜站在阿穆身旁,叹道:“姑娘与公子正是才子佳人,何不琴瑟和鸣?”

  阿穆看那掌柜,想来也是知音之人。并不回答,掏出一张银票,施礼道:“掌柜可否保留此辞?”

  掌柜敬谢不收,“我是个附庸风雅之人,爱琴爱字惜才惜情。今日得遇公子,实觉幸甚。公子题字于墙,令我店中蓬荜生辉。姑娘放心,只要我在,茶楼在,此辞定为二位保留。”

  阿穆道谢。这时她才看见,临窗的一桌,放着一张琴,尚未收起,那定是方才段销所坐之处了。从那里望出去,能看到街心亭。她忽然明白过来,段销其实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转角的茶楼,守候着自己。直到,箫琴各自悲吟,心伤难抑,才黯然离去。阿穆在心中大呼,段销,段销,你何必为我如此?她哽咽向掌柜告辞,临出门去,又深深望了东墙一眼。

  今日所闻所见,毕生不忘。

  卞太后闻报平仲失守,惊惶无措,急召群臣商议。吏部尚书仍是提议启用林如。卞太后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下诏抚慰林如,令其重新领军上阵。林如那场大病尚未复原,但国难当头,毅然带病出征。

  此时乾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掠寨,直逼京城。林如重掌兵符后,立即集结军队,但不过短短几日,降乾献城者如云,乾军已攻到距京城仅百里之遥的运牛坡。林如疾行北上,率军迎击乾军。以不足乾军半数的兵力,一击得胜,终于阻住乾军迅雷南下之势。

  然而这时的运牛坡却不是之前的绿柳。绿柳有芒山屏障,有宝应呼应,而运牛坡一地,除了背后孱弱的京城外,已几乎三面陷入敌军包围,无援军可应,无屏障可依。即便林如有神机妙算之能,也难以一己之力回天。故而林如稳住阵脚后,即刻上书请求卞太后下诏命各地前来勤王。卞太后如何不知,但此时圣旨似乎也不那么管用了,北方如乾州、永平、芒北、恩州、梧州、卫州等诸郡已陷,而南方诸藩王要么坐山观虎斗,要么趁机起兵,更有人已经投向乾王那边。这场仗打了两年多,如今该见分晓,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输赢的结局,谁也不愿在此时自掘坟墓。还能一心抗敌的,似乎只剩林如一人了。

  即便在这样艰巨的形势面前,林如也毫不退缩。他竭尽全力,安营布防,调兵遣将,力图拖住乾军,为将来的反击争取时间。乾军与梁军在运牛坡数次交锋,你退我进,我退你进,十分胶着。尽管互有胜败,乾军裹足不前,但乾王不急不躁,稳扎稳打,他不仅要拿下运牛坡,而且要趁此役瓦解梁军主力,为其后攻取京城打下基础。

  钟铄若金军务繁忙,已好几日未有机会见面。这日若金闻听钟铄率黑虎军出战,十分挂怀,飞快将手头事务忙完,跑到黑虎军营地。此时黑虎军刚从阵前撤下,没胜没败,伤亡无几,将士们正颇为轻松地埋锅造饭。若金一路奔向钟铄营帐,忽听钟铄在背后喊道:“若金!”若金停步回看,不由哑然失笑,钟铄正和几名兵士围坐在一个大锅前,向她招手。

  若金走近,旁边几名兵士施礼离开。钟铄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若金道:“想你了。又担心你。”

  若金如此直白,钟铄倒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根本没怎么打,就是上阵造了造声势。不用担心,好好的呢。”说着从锅里盛了一碗饭,对若金说:“吃饭没?一起吃吧?”

  若金不拘许多,盘腿在钟铄身边坐下,她也不去寻碗筷,直接与钟铄分食一碗。两人在离京赴乾的逃亡路上,时常如此,不过那时是形势所迫,今日自然大大不同。若金向来随心所欲惯了,才不管他人眼光,不觉不妥,钟铄却有些迟疑,怕若金遭人非议。不过两人之事早不是秘密,有些将士看见了,也只是笑笑,不去打扰二人。钟铄过得片刻,也便安然。

  两人独坐一角,边同食一饭,边忆起许多旧事。“将进酒”的芙蓉羹,沙海中的生马肉,第一楼的烤羊腿,芒山上的煮山鸡,村医家的鸡蛋粥,行军时的肉菜汤……好些算不上美味,甚至在当时颇觉艰辛,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却只余甜蜜温馨。自与林如开战,两人好久没有这样亲密相处了,若金无所顾忌,偶尔说些亲昵之语,钟铄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岂会不乐。两人说说笑笑,甚是开怀。

  钟铄盛了第二碗,两人正要接着分吃,却听铁牛大嗓门喊道:“钟铄!你怎么在这儿?”大步行来,看见若金,乐呵呵道:“公主也在啊!”一见锅中有饭,忙从别处讨了个碗过来,也不等两人招呼,便大刺刺坐下,“哎哟,有饭吃太好了!饿得肚子咕咕叫!”

  钟铄捧着碗,和若金对望一眼,钟铄面露无奈,若金掩嘴偷笑。钟铄咳了一声,问:“铁牛,你来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