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19章 第三十六章 牛殒羽落 2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铁牛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不是要这几日的值守名册吗,我赶着给你拿来了。”钟铄心道,谁让你赶着了?铁牛扒了几口饭,抬眼一看钟铄和若金谁也不吃,奇怪地问:“你们干嘛不吃啊?吃啊吃啊,锅里还有这么多呢,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咦?你们怎么只有一个碗啊?”

  钟铄忙将手中碗塞给若金,尴尬道:“啊……我……我正要去拿。”起身又去寻了一只碗。若金低头吃饭,不住偷笑。

  铁牛吞了一碗饭,一边盛饭一边笑着对若金钟铄说:“说起来,你们俩藏得可够深的啊!在挽城我都没发现!要不是韩岭说起,我还不知道呢!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哪?是不是得请我们这些兄弟好好喝上一顿喜酒啊?”

  钟铄面上一红。若金揶揄道:“老牛,你太眼拙了,该罚!还有,我怎么听说你发誓再也不喝酒了呢?”

  铁牛支吾道:“啊……我……那是行军作战的时候不喝酒了,你们的喜酒我当然得喝了!”

  若金调侃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和钟铄一顿饭呢!”

  “啊?哦,噢对,”铁牛拍拍胸脯,豪爽道:“我记着呢,到京城包你们吃个痛快!不过,这可是两码事啊,你们成亲摆酒可不能不请我!”

  钟铄被逗乐了,“放心,一定请!”

  铁牛爽快地说:“到时兄弟我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钟铄玩笑道:“大礼倒是不必,你别喝趴在我们的酒席上就行。要不然,就你这块头,我得找多少人才抬得动你?”

  三人哈哈大笑。铁牛一连吃了四碗饭,心满意足道:“吃饱啦!走啦!”

  钟铄拦住他,“等等!名册!”

  铁牛忙道:“对对!我就是来送这个的!”将名册交给钟铄,大步离去。

  钟铄见若金托着腮帮,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不解地问:“干嘛这么看着我?”

  若金只笑不答,起身道:“营中还有事,我回啦。”满面春风而去。

  钟铄心中纳闷,坐在原地想了一回,恍然大悟。方才与铁牛一番言语,自己一直在说迎娶之事。言语来往间,不觉流露出早将若金视作妻子之意。他想起若金甜蜜的笑容,心中也生出无限向往。忽又想到,若换作以前的自己,是断不会洒脱到作此玩笑之语,不知何时起,自己也如若金一般慢慢无忌不羁起来。曾经封冻在坚冰中的心,春暖向阳了。

  皇宫中刚办完一场重阳盛宴,表面似乎一切如常,歌舞升平。然而卞太后从那些奔走来往的宫人身上,能看出他们内心的惶惶不安。连宫人们都知道,京城守不住了。卞太后倚在榻边,秋风拂过,一片樱树枯叶从开着的窗中飘落榻上。盛时已过,花谢叶枯。

  宫女来报,观月轩的太医求见。姚太后缠绵病榻数月,最近病情加重,一直是这位太医诊治。卞太后问那太医何事,太医道:“太后你曾吩咐过小的,到了时候,前来禀告。”

  卞太后惊问:“难道……难道她已经……”

  “总不过这两日了。”

  卞太后早知道,或者说,早盼着这一日了。但真到了如愿以偿的这一天,她却没觉出一丝兴奋之意,反觉心中空空落落。她挥手叫那太医退下,呆坐半晌,起身去观月轩。下人们忙不迭地准备轿辇,卞太后摆摆手,步行而去。到得观月轩,卞太后也未令人通传,就像年少时常来常往的那样,唤了声“月儿!”,便推门而入。

  姚太后闻声,从床上挣扎起身欲要行礼,卞太后忙扶住她,道:“罢了,躺着吧。你身子不好,我是来看看你,不用拘礼了。”

  姚太后命宫女扶自己半倚在床上,虚弱一笑,“多谢太后记挂。”

  数日不见,姚太后已经骨瘦如柴,眼窝深陷,面色惨白。卞太后心中惊惧交加,颤声道:“月儿,你怪我吗?我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可是月儿,归根结底,我心里也只认你这一个姐妹。许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你千万别怨我好么?”

  姚太后摇了摇头:“姐姐,我不怨你。要怨,就怨命吧。生死荣辱,皆为命数,命由天定,不由你我。”

  闻听此言,卞太后心中稍安,却又添了几分愧疚,几分不舍。眼见人之将去,那些仇恨宿怨,皆随风而逝,留于脑海的,竟只有两人相识相知、相扶相携的那一段美好时光。卞太后真情流露,眼中含泪,“月儿,先皇去了,若是你也离我而去,我在这牢狱一般的紫禁城,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没有人可以和我说说话了。”

  姚太后却淡淡一笑,“姐姐不必伤心。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命数如此,欣然受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欢锦有时,悲寥有时,如今,也该散席了。”

  卞太后怔怔无语。要散席了啊。不仅眼前人将要散席,自己这场席也该散了吧,这皇宫、这天下,也到了该散的时候了吧。卞太后惨笑道:“是啊,该散了。月儿,你能在城陷之前离去,也算是一种福气。我这活着的人,说不准又要再次成为阶下囚,备受煎熬凌.辱。倒不如现在去了干净。”

  “姐姐何出此言?”

  卞太后长叹一声,“你卧病多日,不知战况。乾军已经快要兵临城下,皇上的皇位保不住了。我真是愧对先皇,愧对皇上……”卞太后哽咽难言。

  姚太后的确对战事一无所知。初闻此言,遽然一惊。她想起两年多前,就在此轩,乾王道:“刀悬头上,不能不发。”她透过门上的白纱,望见他毅然决然转身而去的背影,他沉稳的身躯,坚定的步伐,犹在眼前。而今,时光流转,他已经携军归来了么。“这么快……”这么快啊。可是她已经等不及了。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无语。良久,卞太后忽然开口,“月儿,我一直都想知道,乾亲王要夺这个江山,为的是皇位,还是你?”

  姚太后咳喘数声,闭目轻言:“是此是彼,都无意义了。”

  卞太后没再追问,反而苦笑一声,“我真的想不明白,大梁的两个皇子都爱你如狂,你却都不屑一顾。乾亲王为你倾覆江山,而先皇直到驾崩,心中所念,仍是你。你一定以为我坐拥天下,志得意满,其实我最羡慕你。我入宫一年连先皇一面都没见过,你知道后来为何突然受到宠幸吗?先皇说,因为那日一身白衣,站在樱树下的我令他想起了你。可是你入宫之后,先皇就将我弃如敝履。我穿和你同样的衣服,梳和你同样的发髻,佩和你同样的香包,一切一切都学你的样子,但是先皇只有在你对他冷眼相待的时候才会拿我当你的影子。我只是你的影子!我一直都是你的影子!我豁出性命也比不上你的一笑!!你有先皇呵护,还有乾亲王可以依赖,可是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不争不抢不狠不毒如何在这杀人不见血的皇宫生存下去?如何保护我的孩子、我的亲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所求不过是一个真心待我的男子。如果有一个人肯像先皇、或者乾亲王对你这样地对我,这天下、这天下我要来何用?!可是,你身边的男人都对你情深意重,我身边的男人都对我熟视无睹。月儿,你永远不会明白孤芳独绽、无人惜取是什么滋味。有的时候,我真想和你交换一下命运。”

  卞太后所说,姚太后从来不知。她有些吃惊,也有些伤感。忆起这些年来的种种爱恨纠葛,唏嘘不已。你情我怨,你爱我离,到头来,也只留幽幽一叹。“孤芳独绽固然辛苦,但,两重花开也不见得就是欢欣。人各有命,不能强求。”如今先皇已去,自己也是将死之人,往事种种,终将化为飞灰,萦心之事,惟有稚子幼女。她强打精神,说道:“姐姐,我以前不知你所历所想,但我是真心相待,从没有把你当作我的影子。如今我时日无多,再不能帮你,只有一言相劝。”

  “你说。”

  姚太后殷殷道:“莫要为难暄儿。”

  “你还在为乾亲王着想?”

  姚太后吃力地摇了摇头,“我是为姐姐和皇上着想。许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若战事果真不利,将来乾亲王入京,或许会因你放暄儿一命而放你们母子一条生路。”

  卞太后见她在弥留之际,竟还为皇儿着想,心中动容。“妹妹此言大善。我知道了。”

  姚太后倚在床边,喘了半晌,才又说道:“还有两件事想求姐姐恩准。”

  “何事?”

  “临走之前,我想见大哥一面。”

  “当然可以。”姚太后随即吩咐下去,立刻传姚羽入宫觐见。

  姚太后谢过,又断断续续地说:“另一件,映儿从小就住在观月轩,别处她也住不惯,我走之后,还请姐姐准许她仍旧住在此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卞太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放心吧,我自会善待映儿的。”

  姚太后强撑身子,伏在床边深深一拜,“多谢姐姐!”说完此语,她便喘息不止,神情甚是难受。卞太后见此情景,惊惧不安,嘱咐下人好生照料,便辞别而去。

  姚太后头痛欲裂,不住呻.吟,恍惚中觉一双温暖的小手在自己额上轻轻揉按,勉力睁眼,见是祁映。祁映喜道:“母后觉得好些了吗?”

  姚太后强抑痛楚,虚弱地笑了一下,“有映儿在,就好多了。”她遣退下人,向祁映道:“映儿,你去把柜中最下面那个檀木盒子里的披风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