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歌 第121章 第三十七章 青梅竹马 1
作者:霜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乾军兵败如潮,之前占领的营寨尽数失守,幸有韩义坐镇,北退数十里后堪堪稳住阵脚。青葙临危不乱,一面请韩义对外声称乾王已经苏醒,一面召所有军医前来为乾王诊治,乾军众将围在帐外,焦急地等待消息。军医问过原委,诊过脉象,均认为是急怒攻心所致。乾王一向身强体健,本不足虑,但军医们谨慎起见,还是聚在一处商议了足有两个时辰,才下针用药。针灸施过,乾王便略略睁眼,不过稍顷又合目睡去。军医又忙不迭一轮诊脉,都说乾王这次只是睡着了,应无大碍。青葙心中稍安,留两名军医值守,其余便叫回去歇了。又告众将乾王已醒,现下正在休息,请众将各自回营,有事再请前来。众将这才放心离去。

  青葙让阿穆照顾安康和祁晔,自己留在帐中看顾乾王。这时,她方有时间将此事前后细想了一回,心中疑惑,究竟是何消息竟能使乾王如此大受打击?她叫来鸽房兵士询问,鸽信虽失,但那兵士还记得内容,向青葙复述了一遍,青葙这才恍然。她不由望了一眼沉沉昏睡的乾王,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他爱之沉,殇之深,外人无从知晓。可是这么多年来,无论多么艰险如渊,忧心如焚,青葙也从未见过乾王如此模样。姚太后在乾王心中之重,从这一口鲜血便可明了。青葙思绪翻涌,百味杂陈。她渐渐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乾王这一场杀戮,究竟是为了皇位,还是为了她?

  青葙默坐半晌,释然一笑。乾王有不为己知的过去,自己何尝不是也有不为他知的过去?既然姚太后已经离世,何必再计较孰轻孰重、何思何想?死了的人永远无法与活着的人争。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时刻掌握宫中动向。她出帐与阿穆密语,让阿穆与钱掌柜联系,探听小皇帝病情及祁暄状况。

  乾王睡得很沉,一夜无梦。月落雾浓之时,他突然醒来,忽地翻身坐起,愣愣地望着忙着点灯的青葙。这一夜,不知为何,恍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青葙柔声说:“三郎,身子觉得如何?你这一昏,真是把我们吓得不轻。”青葙的话如一道闪电,劈开乌云,昨日手中那刀剑一般的四字刺入心头,痛彻心腑。

  他垂下头,极轻极缓地说:“你出去。”

  青葙一愣,旋即明白乾王之意。她并不气恼,应了声“好”便起身出帐。刚走出大帐,便听帐中哗啦一声巨响,似是桌案碎裂之声。侍卫惊惑,待要入帐查看,青葙拦阻道:“不必了,你们退远些。除非殿下有令,否则今晚无论帐中有何声响,都不许入内。”侍卫遵命退后。青葙回望一眼大帐,叹息离去。

  乾王心中悲凄愤恨,无处发泄,一拳将桌案砸碎。断木刺入掌中,鲜血淋漓,他却如浑然不觉。他想大喊,他想大骂,他想大哭,他想大打一架——可是他不能。他是深如浩海的乾王,他是稳如泰山的主帅,天地崩于面前而不改色——但是,那个女子,在他心中,重过天地,赛过日月。

  他颓然坐在一片碎木当中,双手掩面,浑身剧颤。

  他父弃兄叛友散妻离,阴谋诡计屡遭暗算,独身赴乾千里成殇,忍辱负重为人牛马,沙场陷阵几番生死。无数个黯然饮泪的长夜,无数个相思欲狂的长夜,无数个激愤不甘的长夜,无数个惊梦难眠的长夜,无数个血影刀光的长夜。这如狱如淖的十余春秋,都是因为有她,是她那遥远的身影支撑着他一步步穿过狂风骇浪走到今天。无论多么艰辛,无论多么痛苦,只要想起她,想起她还在那里,便觉有了勇气,有了希望。

  她是暗夜中的白月,迷途中的朗星。她是他在这浊世上唯一的身之安处,心之向处。有她,一切才有意义。

  现在,他终于要衣锦回京了。在三千个日出日落的隐忍挣扎之后,在廿八个月满月亏的烽火厮杀之后,这一段白骨累累的血肉征途已近终点。他感觉自己已经可以望见京城的风烟和她如月的容颜。他们跨越时光漫漫,跨越山水重重,终于可以执手不离了。然而,她却撒手人寰,弃他而去。

  就差一个月啊,他多年的夙愿就可以实现。再有一个月,他就可以攻入京城,龙袍加身。他要弥补这些年的遗憾,他要挽回这些年的错过,他甚至都想好了,要将她留在他的身边,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共赏天下,携手百年,这是令他多少回梦中笑醒的圆满结局啊!可是,可是,她就在这即将圆满的前头,飘然远去。这世上,从此再无可依可恋之人,从此,只余自己孑然一身。

  不知过了多久,乾王缓缓抬起头。他仍坐在碎木之中,参差不齐的断口刺破腿上肌肤,渗出血来,但他一动不动。手掌和大腿上的伤口很疼,但是还不够疼,最好更深一些,更疼一些,好掩盖掉心里的伤,心里的痛。可是他知道,无论多重的伤,也无法掩盖他心上的裂痕。这道裂痕,将他的心劈成两半,让他的魂无处安身。乾王失魂落魄地倚在床脚,双目空洞,呆坐无语。

  她去了,也把曾经的祁阳带走了。

  乾王独自待了一夜。除了桌案碎裂的那声响动,侍卫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甚至以为乾王又睡着了。天光大亮时,乾王从帐中走出。侍卫并没看出他和平常有何不同,神色淡然,鬓发齐整,并且还换了一身新衣,只是手上缠着白布。乾王一如往日平静地吩咐他们如何如何,好像这一夜什么也没发生。

  林如将战死于落玉道的乾军将领尸首收敛入棺,派人送至乾军营前。钟铄命兵士将棺木运至营中,开棺查看。赫然见铁牛满身箭矢,面目全非。钟铄心痛如绞,悲愤难抑。忽见若金匆匆奔来,钟铄疾步上前,一把揽住若金,将她搂在怀中,“别过去!”

  若金挣扎着想要看个究竟,但是钟铄双臂环紧,她挣脱不出。若金哀求道:“钟铄,我只是想看铁牛最后一眼……”

  钟铄颤声道:“铁牛他……他……很惨……”

  若金仰起头,泪眼汪汪,望着钟铄,“求你了……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钟铄实不愿让若金看见铁牛如此惨状,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对着若金的泪眼说出拒绝的话,只得缓缓松开手。若金立刻从钟铄怀中挣出,冲到棺木前,只望了一眼,惊呼一声,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钟铄强忍泪水,近前拉了若金一把,若金却不起身,倚在棺木旁,泣不成声,“你不是说要喝我们的喜酒吗?你不是说要送我们大礼吗?你不是说要请我们大吃一顿吗?你不是说你随后就来吗……你说话不算数……不算数……你起来啊,起来!我们再来拼酒……”若金一下一下地拍着棺木,每一下都像大锤重重击在众人心头。旁观兵士无不落泪。

  钟铄抚着若金抽动的肩膀,悲凉道:“若金,铁牛在咱们心中永远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就让他安静地去吧。”他半抱半拽将若金拉起,用力拖着她走远几步,若金推开钟铄,一边掩面哭泣,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钟铄没有跟上前去,觉心中如炙如焚,恨不得来一场瓢泼大雨,将他浇个透彻。回头一看兵士们仍站在原地垂泪,不知为何怒火突起,厉声道:“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去设置灵堂!”

  兵士们还没完全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恍惚上前,一名兵士抬起棺盖时,不慎将棺盖掉在地上,钟铄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喝道:“你跟铁郎将有仇?胆敢如此不敬!”

  钟铄这一脚甚重,踢得那兵士半晌没爬起来。他心中不忿,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钟铄大怒,骂道:“你胆子忒大了,还敢顶嘴!罚你三日口粮!再敢顶嘴,军棍伺候!”

  那兵士虽觉冤枉,但看钟铄面色铁青,双目血红,只好把牢骚吞进肚里了。旁边兵士面面相觑,不知一向宽厚的钟将军今日这是怎么了。钟铄抬眼扫了他们一圈,众人赶忙各自忙碌起来,谁也不敢出声了。

  梁军的运牛坡大捷,十分提振士气。当此江山欲倾之际,林如凭老病之身,竟能力挽狂澜,梁军上下又重燃斗志,似乎退敌可期。林如探得乾王莫名昏厥,知这是不可多得的反攻良机,一面向外散播乾王病危的消息,一面连夜向朝廷上书请求下旨反攻。不料未及兴兵,林如却一病不起。他本就是带病督战,数日来殚精竭虑,疲累交加,病如山倒,日渐沉重。军医束手无策,上书太后请太医前来一诊,但如石沉大海,并无回音。

  宫中早已纷乱一片。小皇帝在湖边玩耍,不慎失足跌入湖中,虽然即刻被宫人救起,但受寒受惊,高烧不退。所有的太医都诊过了,所有的药方也都试过,全无效用,小皇帝初时还哭闹不止,后来渐渐委顿无声,奄奄一息。卞太后又急又怒,痛骂太医无用,甚至撤了两个太医的职,但无济于事。此时什么乾军、梁军、江山还是皇位,卞太后统统管不了了,她日夜守候在儿子的病床前,殷殷看护。她这一生从不信佛,这时也开始日日诚心祈祷。只要小皇帝的病能好起来,让她抛弃一切也愿意。

  乾王设坛祭拜阵亡将士,于大军之前祭酒三拜,痛哭一场,哭声之哀切,闻者无不心碎。乾王哭罢止哀,拔剑在手,慷慨悲声道:“诸位与我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如同亲生兄弟。今时一去,犹折腰断臂,痛煞我心。是我祁阳之错令诸位青山埋骨,我万死难辞其咎!恨身不能同往,惟有断发罪己,略表我心。”乾王挥剑削下一截长发,双膝跪于坛前,郑重奉上,大恸道:“诸位兄弟!安心上路!”坛下将士纷纷落泪。但他们见乾王如此情深义重,心中又觉激越感佩,那些战死的同袍能得乾王断发祭奠,跪拜恸哭,也算死得其所,虽死犹荣了。不禁默念,如果自己能得殿下如此对待,即便战死沙场,也无憾无悔了。乾王起身肃容朗声道:“我祁阳在此对天发誓,必攻陷运牛坡,杀敌灭贼,为诸位报仇雪恨!若违誓言,如同此衣!”说罢一剑斩断长袍下摆,扬手抛向空中,大风卷起断衣,呼啸而去,军旗猎猎,盔缨飒飒。

  乾军将士山呼海啸:“杀敌灭贼!报仇雪恨!”喊声雷动,直击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