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乔沿着来时的路走回黍离院，翰青柳仍在那个隐秘的小戏台上踱着步，时而欢喜时而悲郁地唱着。阿乔见他郁郁寡欢，只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明天要去看冯珮仪，要早点休息。

　　这夜阿乔睡得很浅，梦中总是回荡着那句“一朝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呼吸间总是弥漫着浓郁清幽的芙蓉香气，不知从何而来。

　　一夜香气散去，阿乔很早就醒了，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床用了早餐后就出发了。

　　郊区前往城区的一路景色清幽安静，路上行人鲜少，道路两旁高大的落叶乔木都开始簌簌落叶。阿乔裹紧外套，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好一阵子没出来了，今天珮仪特地腾出时间来请她吃饭，重点是她的林主编也要来。阿乔笑意更深，她在电话里能听出珮仪满满的甜蜜与开心，她和林成已经在一起了。阿乔记得那天和林成见面的情形，他是个沉稳多思的人，和有时候不长心眼的珮仪在一起挺适合的。其实合适不合适不重要，只要他们真心喜欢对方就好。

　　今天是个阴天，很冷，11月的北平已经让阿乔穿上了羊绒外套。阿乔凝视着窗外的天空，那些白色的，灰色的，紫色的云朵，相互簇拥在一起，彼此拥抱着漂泊。阿乔纤细苍白的手指在车窗玻璃上划过那些云朵，浅褐色的瞳孔里流淌着温柔的微光。

　　很快到了餐厅，冯珮仪早已到了，她一见阿乔便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抱了抱了阿乔，笑着牵着她进餐厅，“好久没见了呀！想你！”

　　“我也是，想你。”阿乔笑着摇了摇冯珮仪的手臂，仔细看了看她，“好像胖了一点儿。”

　　“是吗？没有！”冯珮仪哈哈笑着，“胖了也没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阿乔绕到冯珮仪面前举起手，“因为已经是□□了嘛！”

　　冯珮仪捉住她的手，不假思索地笑说：“你也是啊！”

　　阿乔的笑容一瞬间凝滞了，冯珮仪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挽着阿乔，尴尬地看着她：“阿乔……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乔收起眼中的苦涩，神色如常，“我知道，没关系的。”

　　“对了，林成也已经来了吗？”阿乔扯开话题，冯珮仪答：“他马上就到！”

　　阿乔和冯珮仪走进订好的套间，坐下刚过一会儿，林成就到了。

　　林成仍然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看上去精神奕奕，他笑着向阿乔打招呼：“陆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阿乔笑着看了看珮仪，见她早已经笑成朵花了，阿乔跟着笑起来。

　　林成在冯珮仪身边坐下，只见他看着冯珮仪，突然伸出手，原来是冯珮仪的衣领有褶皱，他轻轻地把衣领捋平，笑着说：“你怎么总是和个小孩似的，衣服都穿不整齐。”

　　冯珮仪红着脸回他：“这不是有你嘛！”

　　坐在他们对面的阿乔默默地喝着咖啡。

　　点完餐后，冯珮仪和阿乔聊着最近北都的发生的事，聊到南北方的局势动荡，聊到中原又发生了几次动乱，聊到即将开始兴建的铁路。

　　听完阿乔更觉得以后要多出来走走了，这个月在翰家的别苑里孤陋寡闻了太久。

　　“哎，珮仪你还漏讲了一件事，姜家和韩家……”林成正看向阿乔说着，脚突然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林成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看冯珮仪，见冯珮仪正笑嘻嘻地对阿乔说：“哎，阿乔，这个这个番茄沙律特别好吃！你快尝尝！”

　　阿乔笑着低头尝玻璃碗里的沙律，冯珮仪连忙转头对林成做了个“嘘”的手势，林成狐疑地点了点头，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吃完饭后，阿乔便要回去了，冯珮仪林成因为报社忙，先告辞回报社了。

　　两人坐在车里从天南聊到海北，聊了一会儿两人又各自看着车窗外发呆。

　　阿乔出神般地看着路边的槐树，树上枯叶翩然而落，槐树静默地吐纳着生灵的气息，阿乔怔怔地倚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就到了别苑，冯珮仪扒在窗户上睁大了眼睛啧啧称奇。

　　“北都还有这么处清净地…...啧啧啧，阿乔，这地方真是金屋藏娇的好地方……”冯珮仪半开玩笑道。

　　阿乔笑笑，窗外的树影重重，车慢慢停下来，司机老陈转过来，“陆小姐，少爷吩咐下来，您先回黍离院休息，厨房很快会做好饭。”说完他看向冯珮仪，“少爷说如果冯小姐有空的话也可以留下来一起用晚餐。”

　　冯珮仪想了想，轻声问老陈：“翰三爷在吗？”

　　“少爷也在别苑。”

　　“……其实我也想留下来吃完饭，但是报社还有事情，所以真的很不好意思……”冯珮仪愧疚地看着阿乔，阿乔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那你早点回报社吧。”

　　“冯小姐，别苑比较偏僻，少爷吩咐过让我送您回去。”老陈礼貌说道。

　　冯珮仪点点头：“那麻烦你了，替我谢谢翰三爷。”

　　阿乔和冯珮仪道别之后下了车，看车离开了别苑才回了黍离院。

　　冯珮仪看着阿乔的身影逐渐成为一个小黑点，才转过头来，她本来是想留下来陪阿乔一起吃个晚饭再走，但是好像这个传说中地翰三爷也会一起吃饭，平白无故多了个她气氛一定会怪怪的。况且，她希望阿乔能和他好好相处，所以她不希望当这个电灯泡，冯珮仪知道不是说她今天不打扰他们吃饭，他们就一定能感情升温。但是在她潜意识里，好像就是这样似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回到报社，冯珮仪与老陈道过谢后下了车，刚走一步听见身后老陈叫她的声音，她停下来，见老陈下了车，手里拿着一个紫色锦绒的袋子。

　　老陈走到她面前，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绯红色的信封，双手递过来：“冯小姐，这是我们少爷吩咐让我交给您的。”

　　冯珮仪接过信封，打开，是一张深红色的硬卡纸，卡纸上浅金色的花纹在黑暗中映着路灯一闪一闪，中央写着订婚誌囍四个金字。翻开首页，里面写着：

　　“冯珮仪

　　上宾亲启：

　　翰墨先生与陆意乔小姐，十一月初二于云京馆举办订婚礼，请届时参加。”

　　这边阿乔刚吃完晚饭，翰墨式微院里的小丫头过来传话，说是翰墨找她有点事。阿乔随着她去了式微院，看见翰墨书房外站着赵挚，赵挚向她点头示意，她也略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房间内的灯光不算太亮，没有开电灯，反而点了一盏古朴的镂空紫金台灯。翰墨坐在黄梨木雕刻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浅灰色的棉麻衬衣，英气的五官，疏离的气质，放在椅身上苍白修长的手，远远看着竟如画一般。阿乔楞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称呼他，支吾着开了口，“翰墨……”

　　翰墨闻声睁开眼睛，眼神一贯的清淡疏离：“陆小姐你来了，坐吧。”

　　他指了指书桌左侧的一张椅子，阿乔于是坐下来。

　　在昏黄的灯光照映下，阿乔柔和的侧脸线条像是画中人物般模糊了起来，翰墨细细地瞧着她，书房中一阵沉默，阿乔突然侧过头，和他的眼神碰个正着。翰墨倒不闪不避，惹得阿乔尴尬地低下了头，只管盯着翰墨领口上绣银丝的钮扣。

　　翰墨移开目光，从书桌上拿了一个信封，递给阿乔：“这是订婚请柬，你看看是否满意。”

　　阿乔接过来，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深红色硬卡纸，在灯光的映射下，隐约能看见闪烁的浅金色花纹，中央是订婚誌囍四个字，样式简单却也透着一股奢华。又看了看里面的样式，才合上放在书桌上，微笑着答：“挺好的，我很满意。”

　　“嗯。”翰墨点下头，翻开了桌上的文书看起来，两人于是又陷入一阵沉默，也只等了一会儿，翰墨似是无意提到：“北平的天越来越冷了，陆小姐要注意保暖，若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赵挚。”

　　“我会注意的，多谢。”阿乔略略尴尬，也不知回些什么，手心里出了些细密的汗，“……若是没什么事了，我就回去休息了。”

　　“陆小姐回去吧。”翰墨没抬头，颇为认真地看着手里的文书，阿乔应下声站起来，刚要转身往外走，眼角忽地瞥到一份报纸，上面的大标题十分显眼：韩姜闪电联姻翰军西扩受阻。小标题字是：韩棠昭缘何闪电宣布婚讯翰军西扩计划就此作罢？

　　阿乔的脸色瞬间苍白，脚下更像是踩了棉花般，绵软无力。她的眼中现在只有那几个字，韩棠昭，宣布婚讯。

　　阿乔不知道这种感觉竟是如此让人无力，像是有人在心上绑了千斤坠，拖得她的一颗心像是衰竭了一般，明明已经感觉不到它在跳动，它却仍在艰难地缓慢地跳着，每一声心跳像是无限拉长了每一秒，将疼痛无限扩大到每一寸皮肤。

　　阿乔盯着那份报纸，呆呆地站着，觉得自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只是那么站着，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迅速地，零星的，漫无目的地漂浮。

　　翰墨见阿乔站在书桌旁一直未动，抬起头见她一直盯着今天刚拿回来的报纸，像是出了神般，眼神游离，脸色苍白，他轻声叫她：“陆小姐。”

　　没有得到回应，“陆小姐？”，仍然是沉默。

　　“陆小姐。”翰墨用手轻轻敲了敲桌面，阿乔突然回神，看着翰墨，又侧开了头，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

　　说完，阿乔转身，迈开脚步，她身后的翰墨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那份报纸，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眼睛里闪过些许暗光，那张冷静疏离的脸看起来却毫无变化，他重新拿起文书，却在阿乔距离书房的门仅剩几步的时候叫住了她：“陆小姐。”

　　阿乔停住，转了身，长发在空气里轻轻一晃，她清丽的脸仍是同刚刚一样，像是被夜雨打落的雪白梨花，娇嫩而失魂。

　　“不要担心，翰家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的。”翰墨直直地看着她，她像是在看他，却又不是。

　　“......嗯，我知道了。”声音也如同被夜雨击打过似的，毫无精神。

　　“陆家自然也会周全。”翰墨的声音干净清亮，和着这话倒是像是在抚慰人心似的。

　　“好……多谢。”阿乔转回身，出了书房，翰墨看着那份报纸，手指轻敲了两下椅子的扶手，片刻之后，抬起头，提高了音量：“赵挚。”

　　赵挚循声而进，走到书桌前：“少爷。”

　　“你明天去请罗医生来别苑。”

　　“好的少爷。”

　　“还有。”翰墨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你再去查一查韩棠昭。”

　　赵挚抬头看了看翰墨，翰墨接着说：“以前你定是错过了些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翰墨放下了手中的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