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正微笑了：“山水的灵性全在于人。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有归属感吗？”

　　公孙泽看到一片叶子飘落到他干净的鞋面上——因为沾着露珠一时粘住，甩了几下竟不肯掉落，只好弯腰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把它摘掉，放到一边的地上，这才直起身回答：“这里太乱了，没有条理，又比较脏，离文明世界也比较远，比较适合猴子居住——比如你这类的。”

　　杨用和司机强忍住笑，包正实在看不过去了，道：“笑吧笑吧，难得泽总幽默一回，你们总要让他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有点起码的信心吧？”

　　杨用转移话题道：“正总，您还要四下再转转吗？天快晚了，还是今天我们先回去？”

　　包正心情大好，哪儿肯打道回府，用拳头锤了锤旁边的桦树干，问：“你不是说那家养老院离这儿不远吗？要不我们一起去拜访一起前任父母官吧。”

　　公孙泽一皱眉头：“你去吧，我要先回去了。”

　　包正故意为难道：“只有一辆车，怎么分开？你就屈尊降贵去视察一下咱们集团的养老院吧，也算现场视察一下您管理了这么久的一份产业。哎，考你们大家一个谜语：‘南阳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排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猜到的我请吃饭！”

　　公孙泽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坐上车，不理他。杨用当然知道包正在气那位泽总，也不说破，照旧坐到副驾的位置上。包正一拉右车门，刚想坐进去——正迎上公孙泽射来的两道剑一般锋利的目光，他倒真不敢上了，悄声道：“这回我一定挤不到您老人家，成吗？”

　　公孙泽瞪着他的目光不动，“啪”的一声把两个座位中间的扶手放了下来——在两人之间形成天然隔挡，这才把目光转向前方。包正赶紧坐进来，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右边座位坐好，目不斜视：“开车。”

　　包正这边老实谨慎地装了十分钟，那边公孙泽的神经就放松了。他一向是坐姿端正但看上去很舒服的那种，车里的空间要比办公室小一些，于是他就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中间的扶手上。包正眼睛对着前方，余光里早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看他“警戒”解除了，心下先是一喜；看到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毫无戒心地放到旁边的扶手上，那指节分明、灵气匀称的手指，又秀气、又有力、又笔直、又轻盈，真是女孩子的手都比不了，包正看着看着就忘记自己当下的“处境”，居然点评道：“这只手要是不会弹钢琴真是太可惜了！”

　　公孙泽脸一沉，低喝道：“闭嘴！”车厢里立时全体闭嘴了。

　　那处养老院果然离741不远，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就到了。明显这里的负责人跟杨用很熟，提前得了他的信儿，远远地就带着全体工作人员在大门外候着，包正和公孙泽一下车，大家就鼓掌欢迎。包正一边跟他们寒暄着，一边信步走了进去。

　　这个社区很大，十来栋七层高的住宅楼，下面配套有医院、健身社区、娱乐场馆等，在当时应该属于中高档的养老社区。据院长介绍，100%的入住率，想要进来还得排队、排队也不见得能住上，算是经营效益非常不错的一处产业。

　　当时正值夕阳最盛的时候，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晒太阳，包正示意杨用，杨用忙向院长一使眼色，院长赶紧道：“知道您是想探望沈老，我已经让护士却去带他到办公室来见你们。”

　　这时，边上有些吵闹，包正和公孙泽不由望了过去，却见一个老人抱住栏杆不松手，旁边二三个护士都拉不动，两人不由举步走了过去，就听到那老人叫：“我不去！我就死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这儿有阳光！那儿太黑！不是我家！……”

　　杨用也看见了，气急败坏地瞪了院长一眼，抢着跟了上去，道：“还说呢！这么巧！这位就是沈老！”

　　包正、公孙泽不由得怔住了！只见夕阳下，那位老人满头白发凌乱无比，一件衬衫皱皱巴巴，一张脸有些浮肿，一双眼睛昏暗却执拗地瞪着众人——这哪儿还有半点前任市长的风范！两人对视一眼——同样满眼的不敢置信！

　　院长这时跟过来，小心地解释道：“现在人的健康问题真可怕！这沈老退下来也不过三年，就患了老年痴呆症，虽然不是完全不明白，但有时候就完全不认人。所以，您看上一眼就好了，不必跟他说什么话，他听不懂也不会回答您的。”

　　包正走近他，等他的眼神对上自己的眼睛，才微笑着缓声道：“您好，沈老，我是包正。”

　　老人感觉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就微扬起头听着，不象是耳背的人听不清的样子，倒有些领导听汇报的神情。

　　包正见他不语，就接着说道：“我是孔雀集团的人，今天来看您。”

　　明显，老人的耳朵动了动，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仍是没有表示。

　　包正知道他是听到“孔雀集团”才动容的，于是又说道：“我刚刚去看741项目，特意过来感谢您的。”

　　老人呆了有三秒，嘴唇轻动，居然清晰无比地说道：“你是说——741？”

　　包正有些惊喜，忙道：“是——741，您还记得？”

　　老人盯着他，喃喃道：“741？记得——记得——”他的眼中现出努力回想的神情。

　　杨用走过来道：“正总，他的记忆力基本上都退休了，应该也想不起咱们是谁，左右看过了，回去吧？”

　　包正无言地瞪了他一眼，回头专注地看着老人，重复道：“对——741，您还记得吗？”

　　老人仍然盯着他，喃喃道：“741？记得——记得——”

　　这下连包正都要放弃了，刚转身欲走，老人突然冲上来，吓得杨用忙用身体护住包正，伸直双手去推老人！旁边的护士也急忙冲上来分左右拉老人的手臂！

　　公孙泽忙喝了声：“小心！他是老人——你们别伤了他！”

　　包正倒真怕他别被老人伤了，一把拉住他回身便走，只是对大家道：“他没有恶意，你们放开他吧。”

　　不想，公孙泽虽然挣不过他，由他揽着往回退，却始终盯着他身后，象是发现了什么——他不由也回过身来，却见在众人的拉扯下，老人仍不肯放开栏杆，只是一边用两只手臂抱着，一边还是将双手伸向包正——用力之大只见十个手指头个个伸得笔直、张得开开的，每根手指都象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公孙泽喃喃地道：“他好象要说什么。”

　　包正怒喝一声：“全部放手！”

　　这一下子果然有效，杨用、护士、闲杂人等只好放手、退后。果然，那个老人并没有冲上来或其它狂暴的举动，只是用力把十个手指竖起来伸给包正看，认认真真、气喘吁吁地说：“记住：一共十个！记住：一共十个！”

　　下面任包正再怎么问，老人只是重复这句话——异常焦急而认真地、一遍遍地重复。

　　回去的路上，大家异常地沉默，也许是被这位前市长大人的现状触动了，每个人都象是在想什么心思。这时天气已晚，司机就先把两人送龙图阁，再送杨用回孔雀大厦。

　　难得两人可以一起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吃顿晚饭，包正的心情说不出的好，看得出，公孙泽也没前几日那般冷淡了，吃饭时一双眼睛带着沉思，象是在想什么重要的问题。

　　从上周一到今天，包正这一周都过得极“委屈”，就是想着这公孙泽气性再大也有个过去的时候，没想到这家伙一点缓和的意思都没有，道歉没用、解释不听、连话都不跟自己说，看来靠他自动自觉地放过自己是没多大可能了，所以才想尽办法用sherry来“钓”他的胃口，看来还真有效。于是，包正刻意不再提起，就等着他来问。但不知这人是脸皮儿薄还是色胆子儿小，就是不问。

　　吃过晚饭，包正搭讪道：“今天这沈老明显有故事，明天我想再去查查，要不要一起呀？”

　　公孙泽猜到包正是在调查响巢可能的行贿案件——尽管741项目重新有了安排，一直在进行的审计表明响巢仍然在纪委那儿挂着号，这也是他与包正之前决定放弃响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今天下午的一番话可以看出包正仍然在按着之前的计划希望把响巢的行贿案厘清，由此可见他的决心并没有改变，这让公孙泽的气多少消了一些。

　　尽管如此，他仍然冷着脸道：“不去。”上楼前，远远地又加上一句：“你回来告诉我吧。”

　　包正笑嘻嘻地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明白我的用意——也就我这么聪明。sherry的戒指幸亏没送出去——就你这脾气，真不知道谁还能应付得了。不过没关系，有我在。尽管你不想给我面子，只要你不生我气就好——来日方长。”

　　月光下，包正一个人悄没声地坐到琴凳上，左右无人，他偷偷地张开左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戒指。他特意微侧过戒指放在光线明亮一些的地方——那上面有一个花体的“z”，他的黑脸上不由露出孩子一般得意而天真的笑容，语气里藏不住的窃喜，悄声道：“想不到吧？咱俩的才是一对——‘正’‘泽’对戒、不分你我，多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