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蚌笑不出来了。他阴沉着脸:“我的儿,父女没有隔夜仇,只要你回头认错,哪怕是第一百次,干爹都会原谅你,你不相信干爹,竟然去相信李势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吗?”
珊瑚道:“大将军一心忠君为国,何曾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女儿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大将军是真正的良臣,是干爹你在弑君做乱啊。”
她说的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哀痛之情难以言表,好像马上就要死人似的。李元蚌冷笑道:“你就在这里继续演吧,什么时候演完什么时候再来同干爹说话。”气的拂袖要离去。
他转了身,那城下局面陡转,一直站在旁边的士兵突然把刀架在珊瑚脖子上,高声喝道:“李元蚌,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不投降,今日我就将这个女人杀了祭旗,让你亲眼看一看。”
珊瑚惊恐的,两行眼泪唰的就流下来,声音转成了可怜巴巴的恳求:“干爹,你就投降吧,女儿不怕死,可是实在不忍心看干爹走入歧途啊。”
嘴上如此说,表情却跟李元蚌传达着:“干爹,你快投降吧,你再不投降他们就杀了我了。”
李元蚌再也受不了,怒不可遏了。他发了疯了指着城下命令道:“放箭,把这个女人给我射死!不要再让我听到她那张嘴开口说话。”
弓箭手齐齐放箭,箭雨唰唰唰的降下,然而距离太远,白花花的雨箭在离阵地一丈远的地方降落了,没有伤着分毫。李元蚌怒火冲天已经完全压制不住,他命人取来自己特制的良弓。敌方的阵地在一箭之外,这硬弩的射程却超过了一般的弓箭。他搭弓上箭,一运劲,箭唰的飞了出去。
变故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就在他的箭放出去的那一刻,他眼睛花了一下,就看到有一把刀从她脖子上抹了过去,血急涌而出,流了一脖子,她抽搐着,嘴里也涌出血来,绝望而无声的做着口型:“干爹救我……”
他的箭没有射中她,偏离了半寸,从她身边擦了过去,钉在了后面大车的木板上。
她摔下了一丈高的大车,浑身鲜血,重重的跌进了尘土中,溅起了满地落叶。
一切归于平静,她趴在落叶堆中,头朝下,姿态扭曲了挣扎了很久,渐渐的不动了。
李元蚌呆住了。
他手中的弓.弩轻轻的落了地,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巨大的仿佛雷鸣。他眼皮疯狂的跳,身体颤个不住。
这个场景有点眼熟,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是这样死的,被一刀割断了颈脉,暗红色的血蜿蜒的流了一地,没有立刻就死,而是抽搐了能有半刻中,姿态扭曲可怕。他躲在帘子之后看着,眼泪流的哗哗的,惊恐的想要尖叫,却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声,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叫爹,然而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呼唤。然后父亲就死了。
他又想起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性格严厉的人,总是不苟言笑,冷冰冰的教育他。他父亲性格温和,甚至有点软弱无能,总是笑呵呵的,在别人眼里很没本事,但是对孩子很疼爱,没有架子。他从小跟父亲亲近,而敬畏母亲,因为人人都说,他母亲是个很出色的女人,他父亲都不如他母亲刚强有魄力,总是对妻子唯唯诺诺。
他对母亲又敬又怕。他一直以为母亲就是这样的性情,并不是不疼儿子,所以他心里还是很爱母亲,努力读书努力习武,想要得到母亲的喜欢和称赞。然而后来母亲生了弟弟,他那个弟弟又聪明又可爱,他从母亲脸上看到了以前对自己从未有过的笑容和慈爱,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弟弟。他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现在也不知道,他自问自己长的也不丑,人也不笨,但母亲就是不喜欢他,从来没有对他笑过,除了教训还是教训。
他的弟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皇疼,母后爱,自己这个哥哥鞍前马后费尽心思的帮他对付其他叔叔兄弟,争夺皇位。他继承了皇位,坐的稳稳当当,朝廷大事,有自己替他操心,宫中有爱妃陪他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他却什么都没有,连想要个儿子都生不出来,都要绝后。
他感到胸中一阵剧痛,好像有什么东西猛然裂开了,巨大的窒息铺天盖地涌出来。他跌跌撞撞下了城,两个属下搀扶着他,要送他回去休息。
他口中感到了一丝腥咸,原来却是血。他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红的血。
属下都吓坏了,急叫道:“大王……”
他抬袖擦了嘴,低着腰,他头中发昏,眼前发黑,眩晕了许久,眼前又渐渐清楚起来。卫队从紧紧跟在旁,他突然转身,拉了一匹马跨上去,就冲向城门,他听不到属下们急忙的阻挠,命令守门的士兵打开城门,骑马从小门冲了出去。
马蹄溅起了泥浆,踏过了落叶,天气阴冷,前不久下过雨,地面很湿。他摔下马,跪倒在落叶之上,手抚上那具沾满鲜血的尸体,抱在怀里开始嚎啕大哭,哭的东倒西歪,沾的浑身是血。
两个士兵上前抓住了他,将他押了起来。
一场造反的大动,最后竟然以这个滑稽的方式收场了,谁也没有料到,连李势也没有料到。李势还准备着激怒了他之后和他对战,结果他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两个士兵就将他抓起来了。
城中的士兵一个不动的投了降,胜负已经不用分了。李势让人先进城去处理这些叛兵,李元蚌被抓起来就一言不发,死了一样的蜷在那里,任何人同他说话他都仿佛没听见。李势感觉这事情不能随意,下达了命令便去了皇帝的行营。
年轻的皇帝很悲痛,落泪道:“彭城王是朕的亲兄,不要伤他性命,其他的事你拿主意吧,不用问朕了,朕身体不适,要休养一些时候。”
皇帝摆摆手,再也不肯见人了。李势只得答应了出去,到了半夜,城中的叛兵已经全部清理了完,杀的杀降降,连行道上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皇帝的御驾这才缓缓进了城。回到宫中,皇帝便宣布身体不适,罢朝,近期诸物交由李势处理。
李元蚌射中皇帝手臂的那一箭,将兄弟情谊尽数摧毁了,然而皇帝还是不忍心杀他。不能原谅,又不忍心杀掉,皇帝只好躲进了深宫。
李势接手了李元蚌的势力,该杀的杀掉,该拉拢的拉拢,恩威并施,很快整合了力量。皇帝不插手,将权力全权交托给他,他是如鱼得水,果断从容。温长亭尽心尽力的帮助他。温长亭知道,经此一役,李势在朝中的力量再无人能制了,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彭城王这一倒,需要有人收拾乱局,否则将领们不受约束,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本来想借彭城王的手收拾李势,却没想到彭城王会造反,最后成了这样一副局面。彭城王一倒,他彻底要被李势掣肘了,皇帝身心都受了重创,有点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他恨李势恨的咬牙切齿,却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所有人都怀着心思,只有李元蚌此时最平静。
他做好了可能会死的心理准备,所以这时候也并不害怕和悲伤。也不后悔,他只是心如死灰。
这一天来的太晚,其实他早就该死了。
他犯了病,吐了血,然而拒绝了太医的治疗,也不再饮食喝水,一心一意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