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坐在原地,呆呆的望着院子东南角的那颗半老的枣树,半响后,眼泪忽然就落下来。
安平幼时抚养在常答应膝下,常答应是个绵善之人,膝下唯有安平这一个孩子,对她很是宠爱。
别的嫔妃院子里不是种着桂花就是种着芍药,只有常答应的院子里整整齐齐的种着一排枣树。安平隐约记得宫人偷偷躲在背地里说,枣树寓意着早生贵子,常答应这是太想生孩子了。
为此安平还担忧过一段时日,要是常答应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可是过了两年,常答应一点生孩子的动静都没有,安平便放下心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把这件事彻底忘到了脑后。
记得那时这里还不叫紫薇宫,而叫承阳宫,常答应位份低,宫里只有三个丫鬟和一个管事嬷嬷,安平调皮捣蛋起来,也没有人管她。
那时他们不用上课,宗怀便日日来找她玩,常答应不说,宫人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平至今还记得荡到树顶时的快乐,宗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木板,用绳子把它系在两棵树中间,做了一个简易的秋千。
那个秋千是安平幼时最鲜明的快乐。
他们两人说好你玩一会我玩一会,可是安平常常玩到不愿意下来,宗怀也不提醒她,一直在她身后笑呵呵的推着。
到了冬天的时候,安平和宗怀躲在那排枣树后捉鸟,宗怀做了一个弹弓,把小米撒在树前的空地上,有雀来吃,宗怀一个石子弹出去,鸟扑棱棱几下就飞不起来了。
有一次,宗怀躲在东南角最边上的那颗树后面哭,任安平如何问他,他就是不说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哭过之后,拿出一把小刀在树上用力的划出一条刻痕,眼神坚定地说:“以后,他们欺负我一次我就在这棵树上刻一条印子,等我长大以后有本事了,就把这些屈辱一条不落的统统还给他们!”
安平在一旁点点头,“哥哥,你长大以后一定会很厉害的,那些坏人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宗怀摸摸她的头,说:“安平,等哥哥长大了,就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快快乐乐的生活。”
安平眉开眼笑,开心的点着头。
后来,安平每次受了委屈或者不开心的时候,就悄悄跑到这棵树后数有多少条刻痕。对宗怀来说,一痕一迹都是深深地绝望,于安平而言,一刻一痕却都是满满的希望,她一直等着哥哥说的长大,等着哥哥说的带她离开。
安平缓缓伸出手,轻触上面前的刻痕,很久之后,才收回手。
竟然有一百三十六条!
这一百多条刻痕里,有羞辱、有嘲讽、有疼痛、有眼泪。
每一条,都承载着一个背井离乡、孤苦无依的弱小男孩刺骨的疼痛和满腔的愤怒。
她忽然就释然了,这么多的伤害和屈辱,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可能消无声息的咽下去,燕舞身份尊贵,许多她无能为力的事情燕舞都能轻松解决,他最终选择了燕舞,也许,并没有什么错。
她颓然收回手,一步一步走回屋子。
这两日,安平总觉得不对劲。
明珠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见了她就躲得远远的,实在躲不过去了,和她说话也是支支吾吾,好像安平身边卧着一只猛兽,让她不敢靠近。
明珠平时在耳边叽叽喳喳惯了,忽然冷清下来安平还真有点不适应,这个小丫头绝对有事情瞒着她,安平打算亲自出去探探口风。
她裹上一条厚实的披风,漫无目的的走在花园小径上。
天气阴沉沉的,一大片灰蒙蒙的乌云低垂在天际。
安平随手扯过一支松柏,上面落了一层白霜,她细细地擦去白霜,用松柏条无聊的拍打着手心。
前面走来两个手持托盘的宫女,托盘上火红的颜色在这素淡的冬日分外明显。
两人起初没有看见安平,边走边兴奋的说着什么,一转弯看到安平,两个人仿佛见到鬼一般,脸色忽变,低头匆匆走过。
安平狐疑的低头看了看自己,难不成脸上长了个疮自己不知道?为何一个个见到自己都纷纷绕道而行?
安平越想越不对,提起步子往六所走去。
六所是整个后宫的枢纽所在,所有嫔妃的吃穿用度都来自那里。
制衣、药膳、御食、首饰等都出自六所,这里人多嘴杂,消息流通很快,皇宫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六所里的人一定是最先知道的。
还未进去,便听到了一阵叽叽喳喳的笑声。
一位公公声音尖利,“说起来她也可怜,明明出身高贵,却偏偏活的还不如一些下人。”
一位宫女的声音紧随其后:“这重重深宫里活的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有些皇子皇孙还没出生就丢了性命呢,要我说呀,她算是不错的了,好歹能顶着公主的名头活着,可惜就是不自爱,早早便坏了自己的名声,要不哪来的这等耻辱?”
“就是,最主要的是人也傻,你瞅瞅哪个公主不是离那魏国质子远远地?偏偏她没日没夜没羞没躁的往上凑。”
原来这群人说的是自己,安平苦笑。
“皇上的心思谁也猜不透,长公主明明是最受宠的,怎么就忽然指婚给了魏国质子?”
安平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四下安静的诡异,唯余“长公主指婚给魏国质子”这句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安平站立不稳,连续后退几步,直到抵住墙,才稳住身子。
墙内的人热情不减,依旧兴趣高昂的讨论着,安平默默站了半响,转身向回走去。
她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慢很慢。
一阵清风吹来,她身子晃了晃,竟似摇摇欲坠。
安平这几日过的很安稳,每晚早早入睡,晨起又早早洗漱练剑,每次练剑都要一个多时辰,浑身冒汗为止,吃过早饭就浇浇花,到后院的菜园子除除草。
如此过了几日,她竟然拿起丝线开始绣花,惊得明珠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杯子。
明珠担忧的看着她,欲言又止。
直到那一日,诏书传来。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魏国六皇子宗怀,德才兼备,人中翘楚,深得朕心,特将长公主赐予其为妻,腊月初九完婚,钦此。”
一纸诏书,昭告天下,也宣告了她和他,缘尽于此。
天下哗然,燕九公主至此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晚饭时,安平吃的很好,甚至还比平常多吃了一碗米。
看她如此克制自己,明珠忍不住哭了,“公主,明珠知道你对公子的感情,也知道你心里的苦,这里没有外人,您想哭就哭吧!”
安平停下筷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我没事,你瞧,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
“可是……公子要大婚了……”明珠哭的似个泪人,眼泪落珠般往下掉,好似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是啊,他要大婚了”,安平收回手,看向黝黑的窗外,声音轻的似雪,“一眨眼,十年就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公主,你说皇上到底安得什么心?他明明知道你喜欢公子,为什么还要把长公主许配给公子呢?”
安平沉默的看着窗外。
“他是你的父亲啊,”明珠哽咽着说:“哪有这么狠心的父亲,明知道你倾心公子,却硬生生把你们拆散,明知道长公主最是讨厌公子,却偏偏把她许给了公子,你说说,这皇上到底算哪门子的父亲啊!”
安平回头,缓声道:“你错了,明珠,他不是父亲,是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