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glory 第一·乌合之众 上
作者:lokane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1.

  药剂课,什么药剂课。这个位置听不了课,什么都记不得。她用课本挡住左脸,一本正经好像只是无意间侧过头一瞥。隔着一条过道,呼吸都心惊肉跳。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见他在欢笑;从没见他生气过,眉梢唇角永远都美好。

  洛基在抄荷鲁斯的笔记,违规逃课的后果。他一边抄一边调戏荷鲁斯,愉愉悦悦,看得出来他的同桌很想把他从窗户上扔下去。荷鲁斯骂骂咧咧,抬头的一瞬目光撞上了这女孩子的;社团老大脸一红,中邪一样马上转回去颤颤巍巍抱住头。

  洛基察觉到好室友不正常的反应,抬起头晃了一眼。盛夏的日光经窗帘过滤笼在肩膀上,微光下他眼瞳里隐隐约约呼应着光点,嘴角稍稍扬起来。爱达唐心惊胆颤赶紧举起书本把自己挡住,额头上出汗,心脏怦怦跳。这男孩子提起笔写什么“呲”地一扯,一个纸团掷过来。女孩子一惊使劲咬了咬食指指节,镇定一下趴在桌面上哆哆嗦嗦把条子扯开。我……赌……

  ……了十块你会打开……

  热情一下子灭了一半,爱达唐有些愤愤的抬起头好似要质问谁。斜后方洛基伸出一只手一脸狡诈的推推搡搡让荷鲁斯兑现赌约,不良少年同桌一脸的不爽在兜里摸来摸去。这男孩子始终背对着她,不给解释也不望她一眼。那么漂亮的微笑,愉愉悦悦让人喜欢,却不代表悲伤也不代表喜悦;不为任何人消失,也不为任何人变得特别一些。深红色,深红色的头发,深红色的虹膜——好漂亮的颜色,却从没有人印进去过。

  ——没能印在你眼中,这让我觉得难过。

  “醒了。”浅褐色发髻的理论魔法课老师转过来,“意识清醒过来就好,外伤慢慢养就可以。”

  “真的吗格温德琳老师——这真是太好了老师!我去叫医生来!”好像是女孩子柔软尖细又热情洋溢的腔调,爱达唐觉得眼皮生疼,勉强张开就像撕裂那样困难。

  疼啊……

  “我去好了,校长的建议是转回校医院,我顺便去说说这个事情。”女老师的声音要平静得多,她离开的时候鞋跟有节奏的在地板上敲击出响声。爱达唐试着理清前因后果,她记起似乎有大火潋滟;紧接着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一片金黄麦浪一般闪闪烁烁。“……西芙?”

  高个儿的女孩子站在床前反应了一瞬。随即她惊喜的抬起头,金色马尾猛地一跳,眼中充满关切的光彩。她热切地握住爱达唐的手,摸好室友的脸还有头发。像大多数正常人的反应一样,西芙事无巨细问个不停。爱达唐费力的理解她的每个问题,心中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是否是唯一的生还者。她用了一下力,坐起来,向前张望。不远的角落里,男孩子躲躲藏藏刻意保持着距离,但他金棕的短发是如此有代表性,以至于爱达唐甚至不用看清正脸就认出了这是谁。

  西芙顺着爱达唐的目光望去。这小姑娘的开朗与热情一瞬间转变为倾慕与欢喜。她轻快的跑过去挽住那男孩子的胳膊向爱达唐宣示他的存在,同时毫不遮掩自己满溢的爱;纵使与此同时那少年正急急地挣扎欲与她撇清,纵使这位动人的小姐并不是不清楚,意中人费力躲避的正是她自己。

  “我安然无恙,没有毁容哩。”爱达唐口齿清楚地用一句话回答了所有疑问。

  “这样最好,爱达!”而密友匀了一口气谢天谢地的说。

  ——是西芙与托尔阿斯嘉特。爱达唐慢慢迟钝的回忆起来。对了,神女族,西芙是神女族。在这个世界上违反天命的女性,百年来被不断依靠却又遭受着非议的种族。这神女族女孩子拥有柔软的金发别着淡绿发卡,爱达唐看见室友正担心的将自己注视着。是西芙。那托尔呢?

  他姓阿斯嘉特。族名显露出身,发色瞳色昭示血统。托尔阿斯嘉特,奥丁王的直系后代,王国的王子殿下,名义上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却不喜欢王室也不爱提及自己的出身。爱达唐想起来了,没错,是西芙的手下败将来着。当初一言九鼎的答应了自己室友要是实践魔法课输给她就带她去约会来着,不过输了之后一直灰头土脸各种借口各种蹭得累不愿兑现——不过王子殿下的誓言是不能轻易反悔的,不是吗?

  爱达唐带着一种善意的嘲笑望向托尔的时候他别过了脸,似乎对于这位病人浪费了他大量的时间,所以他非常厌烦。不过他不是那种聪明人,这就使他的厌烦看起来非常刻意。西芙以一种独特的目光牢牢将注意力集中在心上人身上;当爱达唐不经意抬起头时,却发现殿下又将这种目光时不时惶恐的投到自己身上。爱达唐马上及时的别过了头。

  “说嫁怎么不嫁呢?!”病人小姐略带批评的装模作样评论了一句。托尔急躁地抬起头似乎想争辩,但没能为自己争得观众。西芙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儿紧张:“——你的手镯还在吗?”

  爱达唐愣愣地伸出手腕。“这个?”她说,低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镯子嵌着琉璃和钻。“天呐竟然还在质量简直超级好!”她眼睛一下子亮晶晶的,“自从我到了这儿之后这玩意儿就一直跟着……”

  “——收好。”西芙神情严肃,握住她的手塞回床单底下,“女神选中的标志呢。”

  爱达唐摊手:“镯子而已。”

  “不,不一样。”西芙喘了口气,如释负重,“当然不,当然。一定是女神保佑你,一定是——太可怕了!天呐!这场意外太可怕了。”

  这时候爱达唐终于逮住机会问了自己想问的事。女伴的回答是,不,其实那个家伙也还活着。紧跟着她又十分夸张的不顺畅的吸了口气向爱达唐讲述近日的动态。事实上,病人小姐已昏睡了三天之久;分明只是去皇城参观,没想到遭遇了这样大的火灾意外,还好有洛基救了她。

  一说起这位莫名出头的英雄少年,西芙忍不住诚恳的评价了一下:“虽然我以前确实不喜欢他,但这一次我真的很敬佩这个讨人嫌的糟糕家伙。”

  “他不糟糕!”爱达唐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忽的紧张进入了备战状态。

  “非常糟糕。”托尔发自内心地回应说。

  “你比较糟糕。”爱达唐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争论发生在爱达唐与托尔阿斯嘉特之间,然而西芙的脸上最早露出不快的神色。爱达不是这样的。她不禁想到,这是爱达唐第一次明着反对谁。爱达唐并不是特别美丽的小姑娘;然而她身上有一种亲和的魅力,或许是因为她有一些不露声色讨人喜欢的技巧,使人们都对她怀着美好的印象。去惹上谁的仇恨,这还是第一次;于是托尔先于西芙问了出来:“你在发什么脾气?!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另一个选择再接再厉反问:“所以呢?”

  西芙认为自己有责任维持他们三人间的伟大友谊。她生生转换了话题方向,继续为爱达唐讲述这几日她的见闻、最终将爱达唐和洛基救出的是阿瑞斯和休奇奎策尔(这位小姐的诨名是花羽,也是她名字本身的含义)。他们对外声称火灾就是意外。且不提花羽的人脉和影响力,但是那位一丝不苟的王室第一顺位继承人那副坚定的神情就足以让任何人打消怀疑。近日不太太平;房子烧了总不是好事,令王室方面颇感难堪,而自由党的野心家门又抓住此衍生出一系列论调对保守党大加嘲笑、口诛笔伐,双方总难免要在报纸上轰轰烈烈战个几天的(“……置学生的安危于不顾,在金宫以一种炫耀的方式……为什么阿斯嘉特王国的皇城会发生这样大的事故?为什么事先的隐患没有人发现呢?——我们是否有理由责问在奥丁王卧床不起的情况下元老院是否将人民放在心上?宫殿维修的外包工程是否存在贪污腐败行为?我们呼吁王室的透明化……进一步说王室是否该给个解释,以证实它确实有存在的必要呢?……”——《威斯敏朝闻报》)。不过还好党派之争从来不涉及学校,所以她们的温莎公学依旧平静,处在学院结界的保护下。格温德琳老师刚刚来看过她;花羽被校长叫了出去;其他人各有各的事。

  “天呐我对这个国家哪天谁做主才不感兴趣,只要让我过得好就无所谓哩。”她可怜兮兮地说,“我只想知道洛基现在怎么样。”

  托尔又莫名其妙激动了起来,他不断奉劝爱达唐这时候不应该想这种事情,但是为什么不应该想这种事情他又解释不清楚。不过这一次爱达唐比较通情达理,没有倒逼回去。爱达唐再一次问起和她在一次的那男孩子的近况。但西芙和托尔都不关注那一边(事实上也没几个人关注那一边,大部分人的重心都在大众好友爱达唐的身上),只是从英雄少年的好室友荷鲁斯那儿道听途说,因此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翻来覆去只是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延长音。托尔阿斯嘉特殿下的表述能力十分低劣。“呃……反正没死。”他拙计的语言系统只能这样大致概括。

  “给我解释一下‘反正没死’的含义!”爱达唐察觉不对马上就直起身穷追不舍的问下去,但托尔和西芙说不清楚也不了解。病床上短发的女孩子越听越急躁:“简直指望不上!带我去见见他,西芙!”她一把推开医护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下去,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如同大火中从那种目光里感受到的一样,那种冰凉的绝望的感受真实的从心底涌上来。爱达唐打了一个寒颤,但她最终站稳了,没有倒下。

  “西芙!”她有些慌张,语调缓和起来,望着犹豫的女友有些乞求的样子,“听我的,西芙……”

  呦,是个女孩子。轻轻踩着树梢,贴着树干,银色长发,小腿笔直纤长。命中注定,侥幸不死。她想,您的女孩子。

  ——果然是女孩子啊,真是值得关注的事。

  “你写什么?”荷鲁斯侧过来问他,“小爱达看了怎么那么生气啊?”

  “猜呗。”洛基回答说,心安理得把十块钱装进兜里感到十分满意,“谢谢荷鲁斯老大啊,下次闲钱多了再来救济我等屁民啊。”

  “滚!”社团老大恶狠狠地报复一句心痛地想着十块钱两眼冒火,突然间灵光一闪震惊起来,“……你写其实你看上她了?”

  “……不其实我写的是我的好朋友十佳少年撸大少看上她了。”

  “天哪你怎么知道这是本大爷的秘密!”荷鲁斯粗犷的神经尚未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姑娘一样羞愧地捂住了脸好像混社团的看上纯洁小姑娘好丢人一样,“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呃。”洛基无言以对,“其实我是乱扯的竟然是真的啊——不过我得告诉你托尔早就看上她了建议你先排个号。”

  “充电宝没有任何威胁性!怕什么本大爷才不管几号!”荷鲁斯兴致勃勃,拿胳膊肘捅他挤眉弄眼,“诶洛基,你说我俩有戏没啊。”

  “没戏。”同桌意外的没像惯常那样开他几句玩笑却这么直截了当的回答,表情一下子收敛了低头继续好好学习。“别这样!”荷鲁斯心有不甘嚷嚷,“你什么意思!姑娘就这么一个你也看上了是吧?老实说你是几号?”

  深红眼瞳的男孩子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那女孩子很丧气的趴在桌子上课本拿倒了。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这不重要,荷鲁斯。”他低头开始抄笔记,只是这么回答说。

  洛基躺在病床上。他浑身上下裹着绷带。这家伙懒懒散散审视着来访的几人,开始“哈、哈、哈”一声一声愉愉悦悦声嘶力竭地笑:“哎呀!是爱达!真高兴,爱达!”

  “你这混蛋为什么还活着呢?”托尔问。

  “哈哈哈为了拉高我们的平均智商呀!”那男孩子毫不犹豫十分愉快地回答。托尔被呛一脸无话反驳,怒而表示自己终将找到机会将这个混球扔下六楼。

  “哈哈哈当然可以。”然而洛基依旧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的愉悦着,轻松地指出,“我又没有族名,仅仅一介平民;殿下可是国姓,家族小宝贝。然而无论他们是什么品格了,对于殿下们而言,谁在意我们这些族名都没有的小人呢?”

  这句话语法混乱、逻辑模糊、含义偏颇。他刚刚死里逃生,就捡回了这样惹人讨厌的本事;人人都感觉自己脸上被刀子或轻或重刮了一遍。然而这种家伙,生前就不为人人的非议影响,何况死过一次呢?面前那位殿下的愤怒不能在他深红的眼瞳中极其嘲讽或妥协的涟漪,他的眼瞳深重的平静无波。托尔一把推开西芙,意欲扯住那家伙把他提起来;可当事人尚未做出反应,那位帮手小姐却反应的比他还要快些,洛基还没有开口爱达唐就马上大无畏挡在了前面。“托尔!”她训斥了一句。

  “爱达!嘿你别这样干什么啊!我——我也不会真——”但是王子殿下年轻气盛,这女孩子生气了让他有点儿慌张,但如果说本来自己也只想吓唬人却没有成功,这样未免又失掉了太大面子,结果他就吱吱唔唔,表达不出真情实感。“洛基!”所以他换了个方向将不满集中在一处,“别躲在裙子后面!”

  从开始到现在洛基持续不断的保持着他声嘶力竭的一声一声的笑。托尔一时冲动伸手过来推他的时候他还是在一边笑一边想自己该做什么打算,他想不管麻不麻烦,他不害怕来和托尔干一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托尔说出了那句裙子盾牌的话;于是这漂亮的男孩子不知怎么突然冷静下来了,再也没有了笑的念头。他看着托尔,一言不发。

  “爱达。”但是空空荡荡的几秒钟之后,他的解决方法却是,“你觉得呢?”

  一个疑问句。爱达唐接过了球。自然,她不会回答。这个时候她愤怒的盯着托尔。“出去。”现在球传到托尔手上。“——快自己站出来!”托尔非常不甘心,但是洛基也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热血上涌的叫爱达唐走开。那家伙、讨厌的家伙——扭过头把眼睛闭上了,没有为裙子盾牌做出注解。爱达唐,怀着一种奇特的、对这一方的温柔和对那一方的愤怒,持续的将托尔注视着。

  裙子盾牌总让勇敢的人们不屑一顾,但稍微理智的人们却承认它是最快捷的手段。托尔阿斯嘉特殿下和爱达唐打了三分钟的目光战;最后他站起来,头一甩被西芙扯走了。

  于是很快清场,爱达唐咬了咬下嘴唇走过去把门锁上。“……为什么跟托尔掐着呢?”她顿了一下,“意义何在呢?”

  “大概没什么意义。”平躺着的男孩子说,嘴唇动了动又补充一句,“也许。”

  “其实有时我觉得错在你——”

  “也许。这不重要。谁先错谁后错。”

  爱达唐想反驳什么;但是她又不知道这句话错在哪里。所以她回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极快的将这些字低低吐出来:“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正确而有趣味的事,而且西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既不想她难办也不想她离开我。我觉得你这样招托尔很不理智,很容易被盯上。”

  “所以你很难办了。”洛基望着天花板私自揣摩了一下,“开始我也这么觉得,但后来发现其实没有必要……爱达。如果我只招托尔恨,招其他人喜欢,我就很容易被盯上;但如果人人的喜欢我都招不到,那我就只是一个招人恨的人而已。”

  爱达唐停了停。“——倒也没有,我不赞同。”最终她这么回答说。洛基没有及时回复,但他思考了一阵,最后长吁了一口气。“大概,”他试着笑出声来掩盖什么,于是他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大概,我尽力,大概……”他声调跳的温和了些、轻快了些,抑扬动听起来:“你看起来精神不错,似乎除了吓一跳没什么大问题。”

  渐渐的气氛缓和起来。洛基开始笑出声,是那种很温柔很单纯的小孩子的笑,锋芒都缓和起来了。那种惹人讨厌的冷淡高傲被柔化之后,他的漂亮才显现出来,不输给托尔不输给讨厌他的任何一个人,是单刀直入带刺的漂亮,像高不可攀的枝头上绽开的玫瑰花朵。

  “你不故意来吓我,我就没有问题。”爱达唐一本正经板着脸,“你呢,所有拉仇恨的事情都是你在做,所以提好感的事情只有我来做……不过,现在我知道你一个秘密了——以后你所有的秘密都要让我知道这样我才给你保守秘密知道吗?”她随口说出来,终于又显得很愉快了:“现在,早上好,殿下。”

  爱达唐轻轻松松地问候到,抬头酝酿了一下情绪伸出小指弯起来,像在引诱谁一样。然而当她将情绪酝酿的饱满又充满温情时,她却发现洛基悄悄睡着了。因此没有人来应和她,说,早安爱达小姐。他入睡非常快。而且都不在意爱达唐还在和他说话。

  这时候爱达唐记起来,包括他刚才和托尔杠着或者和自己讲话,其实都是很耗体力的事情。他伤的比爱达唐重得多,从刚才到现在他心里面想的都是“我想再睡五个小时”,但是他将自己掩饰的如此不露痕迹,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想的是“来战我精力充沛”。现在只有爱达唐,所以他睡着了,安安静静、温温顺顺。爱达唐在床边坐着,手肘撑在茶几上,支着脑袋;上午的阳光和煦,昨夜下了暴雨,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片满目疮痍后的生机勃勃。爱达唐想起她一醒过来就马不停蹄的陷入到蜂拥而至的微小战争中,也感到非常疲惫。现在只有洛基;所以她低下头左手撑着脑袋,也沉沉入睡了。

  2.

  阿瑞斯梦见现在正是夏末秋初,花瓣铺得满地。玫瑰在藤间摇曳,如同足尖轻点的仙女,似要乘风而去。玫瑰的花是温柔,刺是堡垒,深爱着怀中的小天使。小天使、小天使,神一样的好孩子,带着忧愁和微笑,如此美好、沉沉睡去。

  “他死了。”那位大人说。

  “我不相信。”他嗫嚅了一下,有些抗拒,“我——我只是不相信,大人我——我从没想过他也会死掉——”十二岁的小殿下,语无伦次啜泣了一声。

  霍乱没有杀死他,暴动没有杀死他,人心与毒药、荒凉与孤独都没有杀死他。但是现在他死掉了,就这么轻易被杀死掉了,毫无亮点普普通通的死法,安安静静、没有声响,在鲜红与纯白的花丛之中。

  “怎么会——到底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呢……”想不透彻、惊慌失措。

  “他死掉了。”老人低低重复着,将茫然的殿下揽住,“他真的死掉了……”

  阿瑞斯醒过来,抬起头。他靠在病房外的墙上,虽然不准备进去。但他也没有可以掩饰自己的存在,或许只是不想见面。洛基翻了个身背向门口,活动不是很方便,索性懒得捂住脑袋。他看起来很平和,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绑着绷带的男孩子问,“你现在是阿瑞斯阿斯嘉特还是阿瑞斯奥林匹斯呢?”

  但是青年没有回答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是三年前入学的?”

  “是的,十一岁。”洛基回答说,“镇上保荐,插班温莎。”

  “竟然是保荐生……你十五了?竟然在眼皮子底下躲了三年多,不知道大人们怎么想。”

  “你非要问,殿下,大概是这样。这个夏天一过我就十六了。我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诸位大人有赫赫之名,怎么会关注我这等小人物呢?”他语气轻飘飘的很淡薄,隐隐约约事不关己作壁上观的语调,“我推荐您去找村口王师傅染个发,手艺好极了外国都这么烫!奥林匹斯家才出银灰,阿斯嘉特家的正统王室,全是金棕色系。”

  阿瑞斯低下头没有接下去,双臂环在一起看着地面的倒影。二十一岁的王子殿下、名义上的第一顺位王国继承人,肩甲上鲜红的咒文扭曲成封印,证实他曾扭开潘多拉之匙;垂下的竟然是银灰的长发,鲜红色眼瞳藏在刘海之中。他望向洛基。从微翘的短发到睁开的眼睛,深重的浓稠的艳红色。惹人注目,令人发怵。

  “大概在这方面你没有发言权。”他冷冷回答,背过身直截离开了。

  现在就是夏天,花和太阳都很美满。休奇奎策尔——或者花羽,咬着吸管开始翻看这一期的《佳人》,心中为自己的漂亮而骄傲,同时为挣钱不易而感到悲伤。年轻女人大长腿搁在桌子上,金色的细高跟儿晃来晃去。夏天是很美好的季节,她的手臂被晒成微微的棕黑色;她看起来依旧非常匀称、非常美丽、非常健康。这时候她看见自己守株待的兔子终于现了身,抬手打了个招呼:“嘿,殿下!”

  但是阿瑞斯不想理她,从她身边走过去径直穿进了一侧空旷的的走廊。漂亮女人“啧”了一声,从躺椅上跳下来跟上去,拍拍手。“——阿瑞斯殿下~!咱们谈一谈嘛~!”

  她看起来很精明、很狡猾,很灵活,像夏天的繁花那样绚丽自由、不守规矩。阿瑞斯不喜欢这种活跃的态度。他一直信奉一句先人的哲言:“沉默是肃穆的象征,微笑是虚伪的掩饰,而放声大笑者将带来灾难。”所以伟大的人物都是缜密冷静的,这么活跃是不合时宜、没有逻辑的。他坚信自己也应该冷静缜密,并且只和冷静缜密的人来往,这才是英雄之路。为了摆脱花羽这一声散漫而又随心所欲的招呼,他走得更快了些,企图将她甩开;但女人毫不在意,锲而不舍的追上来。

  “矮油你跑太快啦~!”黑色长发晃荡着,突然垂了下来,花羽停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喘气半死不活的样子,金耳环叮当碰撞,“啊我是女生啦!也不等等我。”

  她拍拍裙子站端正,仰头望着阿瑞斯。阿瑞斯面对女蛇精病无能为力。殿下想要想出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来修饰她,但在他贫乏的词库里,这个搜索工作进行得非常艰难。这时候他联系了一下最近的事,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阿瑞斯盯着她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下了结论,“不要试图同化我,自由党!”他很坚决地伸手把花羽一推,这女人被吓了一跳怔着连退了好几步。

  “天呐!自由党——不,殿下——为什么我是自由党?”休奇奎策尔被突然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不明就里,“我这么奉公守法遵纪勤劳的社会好商贩也是自由党了么我分明是个无党派人士啊!”

  “……好吧,也许你不是。”阿瑞斯冷静了一下,自觉刚刚的举动也颇为不妥,于是他难办的“啧”了一声,开始正经地解释,“如果你遵纪守法不参与邪教活动,这当然是很好的。不过最近事情比较多,你最好谨慎言行。”

  “什么邪教——邪教组织。那么严重了吗?”花羽评论道,“其实我觉得自由党和保守党只有一个区别,就是自由党月初收党费,保守党月底收党费。”

  “当然有,在我看来自由党宣传的就是一种邪教思想。”阿瑞斯言之凿凿,“我们的党费很便宜,丝毫不给你的生活造成压力。”

  “但是保守党根本就不需要党费啊,保守党的金库是政府,政府到底拿这些额外的钱做了什么呢?”休奇奎策尔十分好奇。

  “当然是——好吧我不太清楚但问题不在这里!我刚刚已经说过了,谨言慎行。”阿瑞斯被莫名岔开话题十分愠怒,“现在不准笑——休奇奎策尔!不准笑!只有自由党才会有你这种举动!”

  可怜的花羽小姐,莫名其妙被暂时剥夺了笑的权利;她不明就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出蕾丝边的薄罩衫,金耳环晃了一下。“笑和自由党有什么关系呢?”她迷惑不解的问,“笑是美德,殿下。”

  “不,不是。”殿下依旧耐心的纠正她,“黑色是郑重的颜色,肃穆是稳重的表情,而克制中才蕴含着某种美德。我的建议是,如果你能显得稍微不动声色一点,会更加讨人喜欢。”

  “但我笑并不是为了讨他人喜欢,我笑只是为了讨自己喜欢,殿下。”女人回应道。

  “可是这世上不只有你一个人,休奇奎策尔!”阿瑞斯提醒道。

  “——但无论如何让,殿下,我不信保守党的人都是咬着嘴唇出生的!”花羽昂着头立刻有理有据的反驳一句,“您管不着。我每天笑、出去玩儿、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并没有给任何人造成困扰。相反我还提升了威斯敏的城市形象呢。不管您怎么想,阿斯嘉特的宪法没有规定它的公民不能表现得开开心心。笑的自由是我的基本权利,您不能剥夺它!”

  “自由——纪律大于自由,花羽!自由会让人散漫。”

  “不,纪律的出现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自由。”

  由于宪法确实没有明文规定休奇奎策尔小姐不准笑,所以殿下也没有办法反驳。花羽也本来就不是自由党。所以阿瑞斯只好让了一步,但依旧不依不饶。“不,如果有更多人赞赏你,那总是好的。”阿瑞斯转换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虽然你只是个神女族,也应该努力争取别人的喜爱。也许你这种市井脾气我能忍受,但其他很多人不能。比如说,我家里人……”

  “我是神女族又怎么样,法律规定神女族和男性平等!我不用去争取喜欢,殿下,会有很多人喜欢我的。”休奇奎策尔伶牙俐齿打断了他很不愉快,但风骚女人很快眨眨眼睛反应过来抓住了重点,“不要这么着急嘛,到底管您家里人什么事呢……就好像休奇奎策尔即将成为您家中的一位王——好吧我错了我投降。”

  女人脸色一变识趣地举起了手。殿下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把架在休奇奎策尔漂亮颈子上的佩剑收了回去。花羽小姐喘了口气,又回过神来,似乎还没得到教训,“哈哈哈”按住上唇花枝乱颤地笑起来。阿瑞斯毫无办法只好看着她报复性的自己有点儿蠢的在那儿笑。

  这种情况下,由于从小就无法根治的语言丰富度的问题阿瑞斯一时无言以对,这让他觉得不太高兴。“从十二岁起你就一直赖在温莎不走。”他说,一把推开女人刚刚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干脆利落毫无温情,“你已经在温莎赖了九年还没有毕业,九年什么都在变只有你的蛇精没有变,你知道吗由于你比一些老师资格还老的留级史你已经是温莎的一大奇葩传说,你为什么不去考虑一下怎么毕业?”

  花羽咬了咬下唇伸手卷了卷头发,没有在意这个问题。阿瑞斯一口气发完牢骚停了停低头看着她,忽然间记起了什么似的,怔了怔。“……你应该说‘可以’。”他低声说,“那个问题哪怕有一次你回答了可以‘可以、当然’,你知道你可以通过毕业答辩。”

  花枝招展的女人耸耸肩。“我当然不能回答‘可以’,我当然要回答‘不会’,哪怕结果是本来我是您的同学,现在我是您不知道小多少倍的学妹。”花羽眯起眼睛靠在金色壁纸的墙上,双手环在一起,“问您个问题好吗,您从医院回来?”

  “那又怎样?”阿瑞斯反问。

  “——我忍不住想起那时候您把他扛过来,他抱着您的脖子一直在抽筋,您对我说他掉到水里去了。”花羽说,也停了停,“——转眼间。”

  “转眼间也没有发生什么,生活依旧,没有改变。”阿瑞斯板着脸说,“你是不是记忆错乱了?”

  “你们怎么都这样呢?”花羽说,“只准自己提,不准别人提,一个个虚荣高傲的要死。”

  “提什么?”阿瑞斯说。

  花羽就不往下提了。“……好吧。”女人低下头放郑重了些,“洛基那件事怎么办?学校怎么处理的?好歹一起找到那孩子的给我点儿知情权。”

  殿下神色变了变,仰起头望着走廊穹顶。“还能怎么处理,烧的是阿斯嘉特的偏殿,原因是一场意外,那家伙还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少年,没什么可处理的。何况现在这种时候,比一场火灾重要的事情还多得多。”

  “我们都看到了现场状况,别拿那种话糊弄我。”金耳环侧过身一脸严肃,“魔法理论课基础知识,地水风火、质空时能,基础元素‘火’对应‘能量’,洛基是没有任何变体的正儿八经的火系,他的升阶就是‘能量’。那场‘火’在主动地对抗‘水’,只有该烧的地方在烧,不该烧的地方没有烧;这不可能是临时事变,只有可能是早有预谋。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把这些瞒着上边但是……”

  嘴角妖妖娆娆:“有种有得。”

  “……别自作聪明。”阿瑞斯换上一副警惕的冷脸,“猫都是给好奇心害死的。”

  “花羽没什么窥私欲,也无意到您这儿卖弄,这事儿是跟我没什么关系。”女人偏过头半弯着腰,长发垂着,“——但爱达和我有关系,我得护着我的小朋友们,所以花羽到殿下这儿来讨说法,不过也是希望殿下管着自己的小朋友们,别让小爱达和小西芙难过。”她啧了啧嘴说:“又不是我自己想掺和你们这些人的事,只不过这世上被人叫了一声大姐总要付出点儿代价罢了。您不管好自己弟弟,任他出来骗我姑娘伤心。托尔心里想着爱达,又拿我们西芙在前面挡着。——这种傲娇一点儿都不可爱!”逼近了高声叫起来:“西芙是不介意,但女孩子的喜欢岂是这么用的?!”

  长兄顿了顿,将领的长剑别在腰上:“别对我叫。我管不了谁,没法儿给你什么交代。他们全都自以为了不起不需要人管,也不需要有人知道自己又和谁纠缠不清的。”

  “您说句话他们会听的,不管是哪一个。”花羽在身后急促地接下去,“会听进去的,您和那一个不一样——”

  “——能听进去就不会这个样子了。”却被马上更加烦躁地高声打断了,“但凡有一个能听的进去一句就不会这个样子了!!”

  爱达唐穿着睡衣趴在宿舍桌子上,低头嗅窗台上的一盆花。她轻轻将花盆推开,阴影里藏着折刀没有打开,刀背不甘地闪着。西芙从浴室出来,问她要不要洗。爱达唐拒绝了。于是西芙擦了擦头发疑惑的坐到她身边来。

  西芙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难在看懂爱达唐究竟在想什么。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这么持久的注视这把捡回来的折刀,她的眼瞳和刀背一起闪闪发光。这个场景就好像折刀被合上了,但打开了爱达唐。从火灾中死里逃生后,她整个人都变得很难懂;好像过去的爱达唐被现在的爱达唐掐死了一样。

  “……我很难过。”西芙侧过脸看着她,“爱达,我总觉得你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跑越远,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你相处。”

  这时候爱达唐才注意到周围还有其他人。“不。”她转过身坚决的反驳道,“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然而这句话让西芙难以接受。她抬起头想质问什么,看见爱达唐正双手合着捂住脸。她试图从一道窄窄的缝中窥探全世界。金发的室友还没有问出口,爱达唐却忽然向她讲起了从前的往事:她讲起了她第一次见到洛基的情景。

  某天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爱达唐发现自己正在温莎公学的教室里。她感到很慌乱、很陌生又恐惧,这时候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洛基。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校服,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然而她第一眼就将洛基和其他人分离开了,因为所有人都面朝里,形成一个又一个圈;她看见只有洛基和她背对着人群,隔得不远不近,面对着面,他的好或者坏她全都尽收眼底。她相信那个时候洛基也是看见了她的;因为她走过去和洛基说了一句话,那时候洛基对她微笑了一下,他的风华和超群像玫瑰一样在她眼中全部绽开。她看见洛基正仰起头注视着他,她也注视着洛基;可是她的眼中只有洛基,剩下的就是疑惑与好奇,然而她的身影只占据了这漂亮男孩子眼瞳的一小部分,他看得很远,他的眼中有很多很远的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爱达唐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直望到窗外。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爱达唐用虚无飘渺的轻声问,“嘿西芙,我看到了我一直在疑惑与好奇的东西。”

  “那是什么?”西芙问。爱达唐站起来,站在椅子上张开双臂,带着一种惊喜的表情望着外面:

  “——全世界!”她惊喜地高声说,声音又放低了,“我看到了全世界,西芙。然而当我回头时,我还是能在洛基那里找到我。”她说那个时候她就明白过来她遇到了怎样的人。她明白过来她遇到了这个男孩子;无论今后他会拥有什么样的未来,无论今后她被引导上怎样的道路,然而她遇见他了,所以这之后,她就只有紧紧抓住他这一种选择。

  “你不能过于乐观。”西芙严肃地说,“天我宁愿你去抓住托尔,爱达,那我还要好受些。你追逐不上洛基,我不希望你挨着他。如果你要去追逐他,你就会离我们越来越远——”

  “不是洛基!”爱达唐打断了她。但脱口而出之后爱达唐自己也觉得很尴尬,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不是洛基?什么不是洛基?她到底想说什么?

  爱达唐觉得什么地方被堵住了。反正她没有办法表达出她的意思(虽然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她的意思)。她最后纠正说:“现在是洛基。”

  “你准备跟你温莎公学所有的朋友对着来,爱达?”

  “我会尽量不这样……”

  “你不能这样想!以前的你不是这样想的。你不会抓住洛基——”

  “为什么不会?”爱达唐打断她坚持到,“当然会……西芙,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她的态度非常强烈、非常倔强。西芙注意到了折刀带给爱达唐的影响。她马上站起身将折刀收了起来,然而爱达唐很愤怒地扯住了她,强硬的将折刀夺了回来。“爱达!”金发的女孩子叫起来,“你准备干点儿什么?!”

  “——当然可以!”爱达唐握着折刀坚持道,“我可以,西芙。”

  如同一直以来的那样,关于灾厄的预感再次降临到他身上。十五岁的洛基阿斯嘉特,浑身不适,难以喘气,除了感到什么不幸的事即将发生之外还有一种被凝视的恐慌。他翻了个身,坐起来;低头使自己镇静一点。

  他预想了各种可能的糟糕情况:比如逗比医生外流自己的血液样本等等。虽然阿斯嘉特政府新来了几个大马族官员导致他们的办事效率降低了10086倍,以至于自己所拥有的机动时间颇为宽裕,但他依旧想不到办法将今后的问题解决。真让他感到很沮丧,他不明白自己现在还活着期望何在。爱达唐不准他死他就没死了不是吗?……然后呢?

  活着总是比死更难,但是爱达唐当时肯定想不到这一点。可能他运气够好了,这都能被美化成舍己救人的英雄少年,洛基打心眼儿里相信《阿斯嘉特太阳报》(政府的机关报纸)身为一家尽职尽责的媒体,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谎都能圆。过去的日子已经撑过去了,未来的日子谁也不知道,由此洛基初步想到,他应该先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于是他睁开深红色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翘起两边嘴角。“生活都不容易,同志们,朋友们。”这男孩子扬起一个轻快的调子,摊开手,“大家都是文明人,为什么不能用文明的方法解决问题呢?”

  但是很不幸的,没有好同志回应他。这位好同志同他一样沉得住气。于是洛基指尖飞出了星星点点的艳红色;火焰精灵缠缠绕绕、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喧喧闹闹。由于它们太闹腾了,这病号不得不努力地挪到一边扣上警报,避免勤勤恳恳的校医院医生们如临大敌的冲进来。火系精灵这种闹腾的脾气总让它们的主人觉得非常苦恼,纵使他自己也不是很安静;洛基捂了一下脸,眨眨眼睛又抬起来,元素精灵在耳边绕着圈儿告诉他周围的讯息。

  爱达唐明显感受空气温度的上升。她绷紧了脸贴在墙上,走廊上空荡荡的让她有点儿害怕。可是她要把自己藏得很好才可以,因为洛基最讨厌有人窥探他,无论这个人是托尔阿斯嘉特还是爱达唐都一样。那些没什么智力的红色小玩意儿看起来观察的不是很细致,但她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的——大概洛基已经发现了我。她低下头这么想,为自己是个失败的窥探者沮丧。她感受到一阵热风。火焰与高温间有某种渠道,男孩子按着额头靠着床一言不发,却在慢慢加热病房的空气。爱达唐是个正常人,这种温度让她从里到外都很难受。好吧。她想,也许他是想让我自己出去道歉……

  “——这么对客人简直没有礼貌!礼仪课不合格!补考!”好像是年轻女子的尖叫声,窗户“嘭”的被撞开,什么无比轻捷的一下子停在窗台上,掠过冷冽的寒风。

  “太机智者该曰杀。”那个银色的人笑的眼角弯弯,“智商与好奇心是万恶之源,所以非礼勿视。”

  银色。银色的发银色的眼,像鳞片覆盖住长蛇身躯的,银色套裙和长靴。是于漆黑的夜中降临的、银白的凶兽;是万里冰原上一树梅花,血与尘间肃杀银白之月。

  “表达两个意思前后要用连接词,小姐。”洛基抬起头自自然然接上,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疏远的亲切抿起嘴角,调子亲热又美好。

  银色凶兽双腿交叉靠着窗台,脑袋外向外面,微微眯起眼睛。“哎呦,理科狗语文不好请见谅。”

  爱达唐怔了怔,明白过来话中之话。她慌张的往后躲了躲试图掩盖自己存在于此的事实。不过比较幸运的是漂亮姐姐的存在彻底掩盖了她的存在,火焰精灵放弃了搜寻她的举动。

  “可能以后我也是理科犬,虽然我的魔法理论和魔法实践课都一般。”洛基开始打趣说。

  “哦,这我帮不了你,我的魔法实践不及格。我的专业是工程物理和机械工程。”这女人耸耸肩,“你根本不差,你应该投身理工大业,因为你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十五岁就有元素精灵的小朋友。难以理解,你分明不会干不过棕毛小殿下,但你就是要用裙子盾牌。”

  洛基张了张嘴一阵气流音过去了,最后他选择随意笑了笑,忽略了这个问题。

  大约是人人都拥有一点儿能力,但不是每个人的能力都有用。除去一些特殊的派别外这个由四片大陆组成的世界上能力大致分为三个系,元素系盛产于西大陆,精神系多见于北大陆(不过北大陆本身拥有实用性比较强的能力的人就很少,他们也不太重视这些超自然的东西),而自然系为东大陆古国帝京所特有。北大陆一蹶不振,南大陆荒无人烟,如今时代,只剩西大陆的阿斯嘉特与东大陆的帝京分庭抗礼,两极格局主导世界。这期间也有另一些国家的突然崛起,例如横跨东西大陆的“高岭冰花”圣彼得,其现任国君是被称作“白雪天鹅”的叶卡捷琳娜柳德米拉斯卡娅女王陛下——当然,这是后话。不过无论哪个时代人才都是宝贵的东西,毫无疑问;为了集中这些精英阿斯嘉特诞生了温莎公学,它由贵族子弟、老牌资本家后代、首都威斯敏本地优秀生源以及少量的外地保荐生组成。爱达唐和洛基阿斯嘉特正属于温莎公学十一年级生的庞大群体,他们的校长是白鳍族优秀的结界法师弗朗西斯科费伊先生。这位温和的先生的理念是引导学生们发展自己这一系能力的特点,例如元素精灵,这是元素系修习到一定层次后自带的小惊喜。

  “噢,我不是来扯犊子的小弟弟,不过你说话这么机智看着又聪明漂亮,着实令我高兴。把那些啾啾叫的小东西收起来,温度太高了令我烦躁……哦我是说我们那边好冷好冷啊,嘛就是这样。”美女姐姐微微仰起头仍是不知道又对着谁自言自语,一手抓着窗台另一只手修长的中指支撑着下巴,钢铁那样色泽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齐刘海遮住眉毛,长发飞舞,威慑又藏着嘲讽的生动笑容,审视这男孩子,“美丽太庄重了,我应该用俗气一点的词语才能形容你。你看起来比那时候更漂亮。晚上好,洛基小弟弟……”低低的:“上次一别,许久不见。”

  洛基没有回话,缓慢的往后缩了缩似乎在思索什么,低下头下意识开始左手啃食指第二个指节,坐直了,抬起深红的眼睛盯着她。

  “”怎么这么大了还有个幼儿园习惯。女人评论了一句很无奈的表情,只好伸手将长发拢起来,束成高马尾模样,“如果你还没有印象我只好……”

  洛基一下子翻起来,马上扶住墙去拉警报。但女人比他更快力道也更大,一个箭步右臂直接将他箍住神色狠利不留情面,右手同时袖箭般射出一发冰锥钉在门上门“吱呀”晃了几下,“嘭”的关上了;她半跪在床上按住这男孩子脊背不让他乱动,趴下身俯在耳边:“为什么要让警报阻碍我们友好交流呢?”

  “你是北方人,不属于西大陆。”洛基压下了声音。

  “是的,我是北方人,不属于西大陆。”

  “——你是赫克梅罗娅!”这男孩子马上脱口而出熟悉的族名,翻过身抵触的和银色的对视尽管手腕还被人家攥在手里,嘶叫,“你是‘中庭之蛇’赫克梅罗娅!”

  “——‘前朝遗民,女神赐姓’。”约莫二十的女人低低重复一遍,“是的,我是‘中庭之蛇’赫克梅罗娅,承蒙诸位蠢货抬举,梅梅不甚荣幸。”

  “你跑到温莎来干什么?不呆在北方做你的军火生意,等着被通缉么?”

  “为什么要被通缉呢?梅梅又不是黑社会,梅梅可是遵纪守法的正经商人。——来看个朋友,顺便看看您。”长发的客人俯视洛基,笑,“小殿下、小殿下,为什么会觉得恐慌呢?”

  ——银白之月。故乡旧梦、黄昏庭院、光辉岁月,猎手来自万里冰原,寒冰利刃冠名为月。“银月”……

  洛基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一分钟之后,他喘气的声音渐渐平静了。这十五岁的漂亮男孩子将手从警报上放下来,推了一把赫克梅罗娅,翻过来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美女姐姐半跪在身上左手撑住脸,一边玩头发一边俯视他。

  “如果你是赫克梅罗娅,向我证明。”洛基说,“‘银月’在哪里?”

  “不要就记得这么个冷冰冰的玩意儿,友好热情一点,小殿下。‘银月’不是我的武器。”赫克梅罗娅回答说,“为什么需要证明?赫克梅罗娅就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冒充赫克梅罗娅。”

  “可是垄断了整个北大陆军火市场的大家族的家长,赫克梅罗娅,你说你是个女人?九年了啊赫克梅罗娅,你的容貌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更年轻了些,真是有趣的事情嗯哼?”男孩子极其快速的问完了这些问题,置疑到,“你叫我什么——殿下?”

  “是的,小殿下。以您为尊,小殿下。”

  “不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没事儿过来嘲讽我么,赫克梅罗娅?”

  “嘲讽——怎么会是嘲讽呢?梅梅爱戴您呢,小殿下。梅梅继承了父亲的意志,将跪在您面前。赫克梅罗娅为什么没有老去?——赫克梅罗娅当然在老去,上一个赫克梅罗娅已经老去,这一个赫克梅罗娅来迎接您。这一个赫克梅罗娅是女人,上一个赫克梅罗娅是男人。这一个赫克梅罗娅是枪炮,上一个赫克梅罗娅有‘银月’。”她仰头绕了绕去回环重复,真的站起身单膝跪在床边,指甲扣着他的掌心微微笑,极好的宫廷礼仪,取一枝红玫瑰轻轻放在枕边,“赫克梅罗娅、赫克梅罗娅,生生不息,源源不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候讨厌的您愿意回到家乡的那一天。”

  爱达唐低着头拼命往下跑不敢回头去看,额头上冒着冷汗。但是没有人追来,于是她急刹车停下了扶住扶手,惊愕的发现自己陷入黑暗之中。校医院总要冷清些,何况早就是下班时间,楼梯上空无一人。她前后望了望想到洛基,心中燃起一股勇气,一鼓作气匆匆往来时方向向上。但越往上跑似乎就越困难,勇气渐渐消退;她脑海中闪过女人银色的一瞥。那时候那只凶兽瞥了她一眼,她整个人就话都说不出了;爱达唐寻思着这时候她不能害怕,她应该勇敢地冲进去,拉响警报保护洛基。于是她握紧折刀。可她刚刚迈开沉重的步子,这时候门“嘭”的关上了;这个警示性的有力的声音被空旷的走廊无限放大,绷断了她心中最后那根细弦,这女孩子突然间错乱与失神,她一口咬住左手一闭眼死命向外跑去,心中惴惴不安想要尖叫出来,无法控制自己行动方向;下到二楼她才正常了些。现在她又重新回到了这层楼。爱达唐抬起一条腿注视它被缓缓放到前面,心里想起赫克梅罗娅;走廊依旧空旷,她感到很害怕,心砰砰跳。

  “……我将前进。”但是她喘着气低声鼓励自己说,“我将前进、我将前进。”

  现在她将前进。爱达唐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前进,她将为了心中的男孩子而前进。我将前进。我将前进。她开始一步一步前进,虽然越往里就越艰难;她挺直着腰。现在她站在那男孩子的病房前。她手颤颤的,脑袋贴在门上仔细听,病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微弱的灯光射出来。爱达唐犹豫了一下,坚定地握住门把手。

  就在这时门锁响了一下。爱达唐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她下意识使劲把门顶住,意识到自己从没想过会遇到这种情况。随着里面的人开始有些不高兴的不停转动门锁,爱达唐心中又别样的不安起来似乎忆起了自己同为窥探者的身份,左右望了望,突然手一松立马侧身抱头严严实实躲进拐角的黑暗里蹲下一言不发。

  洛基肩膀上搭着外套,一个人站在门口。漂亮的男孩子左右淡漠地望了望寂静无声的走廊,关上门,重症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关上灯坐在床上,想起北方女人的一句话:“智商与好奇心是万恶之源。”

  一直到灯熄了爱达唐才又站起来,黑暗使她丧失了方向感,这胆怯的女孩子不得不凭借着仅有的微弱月光乱跑乱撞。她找到楼梯口,一闭眼一口气冲了下去,跑出校医院大厅匆匆赶往宿舍的方向。

  “——时尚街拍!甩个正脸镁铝!”从头顶落下陌生又放肆的声音,爱达唐下意识回过头,一道白光“咔”地闪过。她心里面很惊愕,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她不知所措的四处张望了很久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好一步一步,紧紧张张慢慢踱回了宿舍,心里面还一直忐忑不安的想着。

  这男人站在校医院楼顶瘦高个子,举着相机左眼海盗般蒙着眼罩。他将相机放下来拍了拍小心翼翼取出胶卷放在黑盒子里,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早已跑远了的爱达唐漫不经心解释自己的身份:“开尔文,没有族名,就是开尔文……现在为《佳人》拍点儿图片,不过很久以前,我是个战地记者……证实一下,给你看我的记者证——记者证——”

  独眼海盗一边说一边开始摸自己的记者证,摸来摸去,发尾稍稍卷曲:“记者证,嗯,不要急,证……呃?!”他一下子惊异的瞪大了眼睛:“大梅又给我摸去逃票了?!”

  当然,这一切没有人看到。爱达唐根本不在眼前。开尔文的单人表演结束了,他自己为自己大笑起来,按着脑袋。

  “世有白玫瑰,必有红玫瑰。”男人“啧”了一声胶卷筒在细长的指尖转了转,他眯起黑色的瞳孔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栏杆边、退到角落里,“白玫瑰已抓紧了鲜红的御座,而红玫瑰却还没有银白的王冠。”

  “我们都叫你不要管他。你管了他,他也不会被我们喜欢。但你是下定这个决心了么,大梅?嘿你忘记‘硫磺与火’了么,大梅?!”

  “捡一赠一的好把戏!红玫瑰有刺,身边却停着鸽子。”他在夜风中张开双臂,“好运气啊,大梅!我们找到了小殿下,难道还附赠一位花冠女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