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眼乌鸦

　　经历过黑夜的人方知太阳的可贵。黛德薇奇·凯美蒂直到踩上陆地的那一刻，仍然徘徊在暴风雨之夜中。刺客、黑夜、明月、美人鱼，还有晨光、甲板上的洛基、将醒未醒的威斯敏。罗丝薇瑟·罗莱莉消失在碧蓝的水中，不见踪影；小美人鱼将刺客踹进水中，她在窗口，看见月光下水面似有似无的红色光晕。这好奇妙啊，像歌谣一样，他们差点儿一起死了，又没有；想到这里，她看向洛基。

　　显然，洛基不认为那是一首歌谣，至少也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他更加谨慎、小心翼翼，总是和其他人混在一起。那刺客因为他犹豫了一下，显然认得她；洛基说这家伙肯定跟踪了他很久。

　　他不希望黛德薇奇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黛德薇奇就没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洛基一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无论如何，到现在为止，他依然是众人漂亮聪明、前途无量的新党代，万事皆游刃有余的年轻人，自由党使人侧面的男孩子。黛德薇奇感到不可思议，她再次踏足自己的小房间，举起望远镜看见对面那间窗帘紧缩的屋子，以及楼下的小花园，只恍若隔世；她欢快的把整个房子都走跑一遍。洛基打开门，一下子跌在沙发上。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马上把赫克梅罗娅叫回来。虽然他不是很高兴，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然而，黛德薇奇并不想看见赫克梅罗娅。她在潘恩号上瞥见一位年轻先生，黑长外衣，像一只人模狗样的乌鸦。他的背影使她亲切又戒备，然而黛德薇奇想，她宁愿和这位先生呆着，也不想看见赫克梅罗娅。北方人又讨厌、又可怕。

　　第三天的时候，早饭刚刚吃过的时间，布拉黛尔老师今天不会来，黛德薇奇跑去楼下挨着洛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在字里行间寻找叔叔的药店与庄园。她穿着深蓝的丝绒裙子，一件黑色纱披肩，发网上一朵蓝花；她希望自己能漂亮些。她安安静静的，高兴的攀住男孩子的手臂。赫克梅罗娅立在沙发后面，手肘撑在沙发软垫上，凹进去一个坑。女孩儿注意到他们俩很少对话，总是眼神交流。

　　这时候门铃响了。北方女人去开门，一个暗色的剪影从门外闪进来。年轻男人的黑长外套镶了金边，绣着蓝底乌鸦的纹章。他脱下帽子按在胸口致意，露出黑色短鬓和高高的短马尾：“卡戎·龙德，依约拜访。”

　　“老天。”洛基从沙发上坐起来，轻快一笑，“这可比说好的要早。他们说乌鸦尽说谎话。”

　　“这等怪话，不信的人自然不信的。我们家自古就是最可靠的家族，宁可提前完成，绝不拖延一分。”客人悠悠辩道，将圆帽挂在衣帽架上，恭敬的点头行礼，“早安了，赫克梅罗娅小姐，凯美蒂小姐。我猜到两位在这儿，特地备了礼物。”

　　他腰上别着一把装饰华丽的弯刀，镶嵌满各种宝石，中间鸟儿图案的乃是由黑碧玺碎片拼成。黛德薇奇猜测这是他们的家徽吧。不过，他腰上的乌鸦只是黑色的轮廓；外衣的图案，似乎略有不同。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他胸前那圆形纹章上的乌鸦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白色眼睛。她想起来：对了，这就是船上那位年轻先生。

　　黛德薇奇与赫克梅罗娅各收到一个首饰盒，她的是金色，赫克梅罗娅是银色。“我从来不需要首饰盒。”中庭之蛇瞥了一眼轻蔑一笑，将礼物随手扔在茶几上，“赫尔辛的人也敢和可靠扯上关系，看来脸有点儿大。”

　　但是年轻的先生并不是很在意：“假如有一天您开始需要这些，那也非常好。”他说，抬起头。黛德薇奇第一次看清楚他的眼睛。卡戎·龙德生的一双桃花眼，眼尾略弯上翘，内眼角尖而深陷，笑起来好似新月。长长的黑衣下，藏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右眼像镜子，透亮。黛德薇奇好奇的一眨眼睛，和他对上了；她脸庞上逐渐浮现惊恐的神色。客人有些惊异，后来却很高兴，对她笑起来；那女孩儿好像觉得鬼怪将她捉住了。她后退一步；转过身，飞快躲回楼上去。

　　“我把小姐吓到了。”卡戎微笑着说。“也许你能告诉我怎么回事。”洛基回答说，回头看向赫克梅罗娅，“大家同是北方人，之间还要产生矛盾吗？”

　　“我希望您不要听鬼鸟家的人说话。”冰蛇绕柱眯起眼睛，“他们才不算北方人呢。当然，是交狐朋狗友的好对象……”

　　“嘿，我只是请新朋友过来玩。”洛基不满意的说，“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间想做什么，怎么特意找个时间避开你呢，赫克梅罗娅？”

　　北方女人生气起来。洛基戚戚的，窝在那儿没说话。他站起来，走到茶室去，随便赫克梅罗娅在哪儿不高兴。等他回来的时候，女人就不见踪影。无所谓。洛基想，反正无论她在不在身边都能找到自己的。

　　卡戎靠着衣帽架站在阴影里，洛基望了他一眼：“你把黛德薇奇吓跑了。”

　　“您吓跑了赫克梅罗娅小姐哦。”那个人彬彬有礼的指出。“怎么会是我呢？”洛基回答。

　　他一点都不怀疑，智慧胜过等量的力量。然而在强力的压榨下，智慧只会灰飞烟灭。在暴风雨之夜，他突然间想明白这一点，一下子就丧失了对抗的信心和力量。然而那并不是世界末日。罗丝薇瑟从水中带走刺客，新的一天却不会有人带走。纵然你感到灰暗，仍然要面对新的一天。

　　东南西北是惯常的划分，事实上，通过间或的陆路，这四片大陆直接或间接连在一起。然而航海家们仍不断努力，致力于寻找海外的新大陆。阿斯嘉特海域辽阔，整个南线靠海；而从阿斯嘉特最北边开始一直航行，穿过国王十字群岛和冰冷的海水，驶过独角海峡，才能看见北大陆的白鸟港，和阿斯嘉特如此接近，又遥遥相望。

　　那是赫尔辛的港口，解放战争结束就在龙德家的产业下。

　　在驱逐了赫克梅罗娅的党代会上，洛基悄悄说，北方人侵入了西方人的党派，然而西方人却对北方一无所知。由是他通过其他人明白到赫尔辛的存在；明媚轻佻的港口城市，与沉默凛冽的索多玛不同。

　　在潘恩号上他们结识了好几个北方人。他花了好大力气让其他人承认，他们该把重心放在熟悉的阿斯嘉特，干嘛不让北方人对付北方人呢？

　　“小殿下想和我们这些人交朋友。”卡戎在门口接过黛德薇奇的蛋糕，那女孩儿惊恐的看他一眼，飞也似地跑开，“阿斯嘉特的人看见索多玛被抑制，索多玛看见阿斯嘉特对北方张开怀抱。可是谁也不能抑制赫克梅罗娅，殿下。北大陆仗太多了，谁也不愿意再打。谁愿意惹卖军火的人呢？”

　　“那就让我带着赫克梅罗娅家的大炮抑制你们吧，哦。”洛基随口说。客人稍稍勾起嘴角来，睫毛低垂微敛。所有的新朋友里面，洛基最想认识他。他笑的最有礼貌，看起来又不狡猾。他的右眼透亮，像镜子，像黛德薇奇。他一猜就猜出洛基在想什么，而洛基只能假装不在意。谁知道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黛德薇奇也是这样子吗？很久以前，他听水手说起，远在红色王朝时，北大陆海盗猖獗。他们驾驶战船在海与冰里劫掠阿斯嘉特和临近藩国的船只，然后依海而居。卡戎·龙德的先祖，大概驾驶过船队里的哪一条，或者只是水手，或者只是端盘子。——谁说的清楚呢？真有趣。

　　洛基有时候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会不小心流落街头。假如他没办法回阿斯嘉特，更不可能去帝京，那就只有去北方。假使他不得不随赫克梅罗娅北上，那么他还是需要一个除了索多玛以外还很大很大的北方。……而赫克梅罗娅为什么选择他？谁知道？也许她管不下威斯敏罢，然而谁能肯定，不过如履薄冰。

　　他们谈到很多事情，北方格局、中庭、解放战争、阿斯嘉特、道路、山脉、邦联政府。卡戎说，在成立邦联政府的投票中，龙德家投弃权。支持派与反对派不相上下，赫尔辛很难决定到底跟随哪一边。他们谈到国会、选举季；还有黛德薇奇。卡戎问：“你觉得这小姐怎么样？”

　　“也许是公开演讲的好手。”洛基说，笑一声，银叉子叉起一块蛋糕。

　　“哦，别把她暴露在人群里面，她会疯的。”卡戎摇摇头，仰在墙上，“汹涌而至的庞大信息量会把她弄疯哦。假如您怜惜这女孩子，还请把她关在象牙塔里，做一辈子歌谣中的小鸟儿吧。”

　　洛基悄悄望过去，虚起眼睛。“我期待你表演一些什么北方的魔法。”他睥睨微笑说，“我听说元素魔法在北方行不通，你们是什么，精神系？是这样吗？”

　　“哦，这很广泛，殿下。因为我们的友谊，我不介意告诉您。”那客人带紧手套的右手竖起食指，“精神系的内容很广泛，也不仅在北大陆分布，如同赫克梅罗娅小姐也是擅长元素魔法的人。黛德薇奇小姐是‘镜瞳’。她不得不接受几乎身边一切人的风吹草动，情绪、行为、不自觉对下一步做出预判。她养成这样古怪的性格，您不能怪她，因为人群会害她。看她的眼睛多漂亮，像镜子一样亮，比那头金发还漂亮啊。”

　　“那么，你倒是了解的很清楚。”洛基说。他毛骨悚然。“您不能摆脱她。”客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这不是技能，是天性。只有镜瞳能摆脱镜瞳，她能猜测所有人，除了她本身。”——听到这里，洛基垂下头，感到如芒在背。卡戎停下来，一话不说，好似察言观色在等他反应。男孩子咬了咬嘴唇，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也许还有你。”他突然说。客人挑起眉头。他露出一些许惊讶的狡黠表情，洛基仰在软软的沙发上不说一句，没再刻意掩饰情绪，露出得意洋洋的懒惰笑容。

　　“哈，对。”白牙乌鸦举起右手遮住左眼，短鬓下那只右眼亮如明镜，好像镀一层水光，“还有我，就是这样。”